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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土與異地:清代詞風生成之地理機制

2025年08月11日08:23 |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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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本土與異地:清代詞風生成之地理機制

文學創作是個體性、集體性與社會性的統一,需要在一定的文化生態中展開。中國地理空間遼闊,在不同地域生成的文學,會受到當地自然環境、風俗習慣、人文風貌的影響,從而具有地域特色。不同的時代與不同的文體,地域性又各有不同。作為詞史的第二個高峰,清詞亦具有突出的地域性。清代詞風發生、演變的過程中,本土地理與異地地理產生了重要影響。

本土地理,系指作家籍貫地與生活地之自然、人文環境。清人況周頤《蕙風詞話》曾從地域的角度,論述宋金詞之不同:“宋詞深致能入骨,如清真、夢窗是。金詞清勁能樹骨,如蕭閑、遯庵是。南人得江山之秀,北人以冰霜為清。”況周頤就宏觀的南北分野論詞,著眼的即是自然地理對詞體的影響。況氏提及“江山”“冰霜”,重在地貌、氣候,除此之外物產等地理元素也值得關注。比如清代嶺南詞雅健之風為人稱道,這種風貌由多種因素促成,其中嶺南植物尤其是木棉花的特殊美感頗為重要。木棉枝干高大,花朵如杯,望之似火,號為英雄之花,是嶺南文化與嶺南精神的絕佳象征。這種浩然剛正之美,又積澱於粵人的審美心理中,從而影響了嶺南文學,促成了嶺南詞中的雅健之氣。嶺南詞中許多高昂之作,正是因詠寫木棉而起,這不是偶然。試讀黃丹書《滿江紅·木棉花》上闋:“焰焰燒空,誰栽遍、水村山郭。人道是、祝融行處,牙旗參錯。赤羽一行搖白日,彤雲萬朵扶青崿。笑紛紛、桃杏斗春妍,都纖弱。”其格調與一般的詠花之作大不相同。風物影響了審美,審美影響了文學,這是典型的自然地理對清詞熏染之案例,並不僅僅是題材問題。

在人文方面,某地域之文化傳統與藝術氛圍對文學有所滲透,詞人潛意識中會趨於認同本土的詞學傳統。清初浙西詞派朱彝尊等推重宋人姜夔、張炎,提倡醇雅,從詞史的演變看是為了矯正明詞綺靡之風。不過,宋詞有多種風貌,可矯正詞壇陋習者並不僅姜張一體,朱彝尊的審美主張實與本土詞學傳統有關聯。在宋代詞壇,姜、張一派詞人與浙江有密切關系。朱彝尊《魚計庄詞序》曾說:“在昔鄱陽姜石帚、張東澤,弁陽周草窗,西秦張玉田,咸非浙產,然言浙詞者必稱焉。”其中姜夔及張輯雖非浙人,然常居浙地,多有流風遺存。周密、張炎祖籍雖非浙江,但先人早已遷浙,其實可以視為浙人。可見朱彝尊之所以推重姜張,離不開地域詞學傳統的影響。

自然與人文對清詞常有疊加影響。比如浙西詞派之發展,除了人文原因,與地理環境也有關系。清人薛時雨《梅裡詞輯序》雲:“浙西多詞家,而盛於嘉禾。其地本水鄉,煙波渺彌,極魚蟹菱藕之饒,而城南鴛鴦湖澄瑩如鏡,尤佔其勝。水澤之氣,靈秀鐘焉,故詞人往往杰出……夫竹垞、秋錦、耒邊為詞苑大宗,尚矣。乃其同裡諸彥,亦各能以幽微窈眇之思,空靈婉約之旨,沿浙西詞派,流為嗣響。豈獨淵源有自,抑亦其風土使然歟?”嘉禾即浙江嘉興,朱彝尊(號竹垞)之故裡。在薛氏看來,此地之“風土”影響了朱彝尊的審美心理,是其弘揚姜、張詞風的內在原因。同時,“風土”也塑造了此地詞人相近的藝術傾向,故而文學主張較為接近。浙西詞派在初期多為本土詞家,其發展壯大正與“風土”相關。

異地地理,指作家籍貫地與生活地之外的自然、人文環境。對於絕大部分文學家來說,或長或短都會有流動之經歷。地域流動帶來了創作空間的轉換,詞人離開本土,充滿新鮮感、陌生感的地理環境會影響其審美情趣,從而導致詞作題材、風格的新變。

就清詞而言,北人南下、南人北上、南北內部以及東西部間詞人的流動,皆不乏其例。由於清代詞人中南人佔絕大部分,因此南人北上引起的詞風變化最需注意。以清初為例,當時崇尚辛棄疾者眾多,雄壯詞風盛行一時。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詞人需要借“稼軒體”一抒憤懣之情,這為學界熟知。但除此之外,地理因素也起到了重要作用,對此則少為人提及。若考察創作主體和創作空間,我們就會發現,不少南方詞人詞風本較婉約,而一旦北上則趨於陽剛,發生明顯轉變。其中游歷西北、東北者尤多。前者如曹溶,曾任山西按察副使,其《永遇樂·雁門關》上闋雲:“眼底秋山,舊來風雨,橫槊之處。壁冷沙雞,巢空海燕,各是酸心具。老兵散后,關門自啟,脈脈晚愁穿去。一書生、霜花踏遍,酒腸澀時誰訴。”格調沉雄。至於東北,其為流放之所,故詞人多因流放至此。如丁澎曾被流放至遼寧尚陽堡,其《賀新郎·塞上》下闋雲:“羊裘坐冷千山雪。射雕兒、紅翎欲墮,馬蹄初熱。斜亸紫貂雙纖手,搊罷銀箏淒絕。彈不盡、英雄淚血。莽莽晴天方過雁,漫掀髯、又見冰花裂。渾河水,助悲咽。”即與其纖柔之作迥然不同。南方詞人進入北方生態環境之中,其創作常會融入厚重雄渾的因子,這種情況屢見不鮮。

更需注意的是,清詞中的異地地理,不僅僅限於中國本土,還應包括域外。晚清時隨著中外文化交流的頻繁,有詞人曾遠赴異邦,其創作空間更為擴大。如潘飛聲曾居德國柏林,詞中對德國風景、古跡、風土人情多有描寫,這在清詞史上頗為少見。題材的更新也帶來風格的變化,潘詞本以艷麗為主調,后以“瑰奇”聞名於世,正根於此。可見影響清詞者除了中土文化,還有海外風情。

以上是就本土與異地地理分而論之。在清詞的嬗變歷程中,當然不會非此即彼,隻產生單一影響,而往往是兩者皆有。如朱彝尊詞向以“清空”聞名,上文曾論及其創作與故鄉浙江自然、人文環境之關系。不過朱詞也有高亢沉雄之制,此類作品創作於游歷北方之時,地點有山西雁門關、北京居庸關、河北燕台等,不難看出異地地理的影響。再如甘肅詞人吳鎮,嚴迪昌《清詞史》謂其詞帶有“北方人特有的豪健爽利”,指出其詞之北方風味。清人楊芳燦所作詞跋又雲其詞有“白石之清疏”,其實吳鎮未必刻意學習姜夔。若結合創作空間,其清俊秀美之作以寫湘地風光之《西江月·襄樊道中作》《畫堂春·清明舟次辰溪作》等為佳,其清疏之風與宦游湖南倒有內在關系。

由此來看,作家之創作常常受到本土與異地地理的雙重影響,呈現出二者並存的狀態。至於何者影響更大、更為深遠,應該說大多數情況下前者為基礎,后者為變調。比如對於朱彝尊來說,本土的影響顯然更多。不過,變調不意味著不重要,對有些詞人來說,異地地理的影響反更加值得關注。比如屈大均,其《騷屑》一集詞風多樣,深沉淒涼者有,香柔婉麗者亦有,都不乏佳作,南國風味頗為濃郁。然而其中最為人稱道者,還是其雄渾勁健之作。此種風格之形成,正與其曾多年游歷秦、隴等地,來往於蒼茫寥遠之邊關絕塞有關。其作於西北的作品往往呈現出大開大合之勢,如“大黃河、萬裡卷沙來,沙高與城平”(《八聲甘州·榆林鎮吊諸忠烈》),又如“雪壓天低,雲隨山斷,咫尺長城無影”(《蘇武慢》),大筆勾勒,詞境極為遼遠。屈氏返粵之后此類風格即不多見,而以婉約為主,但其詞壇地位之奠定,恰因塞外之作。因此本土與異地地理的雙重性,又因詞人的不同而有不同的表現與內涵。

概言之,地理環境與清代詞風的生成有密切關系。其中既有自然因素,又有人文因素﹔既有本土因素,又有異地因素。對此我們應根據研究對象的不同情況,既作靜態考察,又作動態分析。由此出發,努力揭示出地理環境如何轉化為文學創作的內在動力,發掘出清詞風貌中的地域因素,由此深化對清詞的認知。但需要注意的是,不能將地理與清詞簡單、生硬地連在一起,要避免地理決定論。畢竟文學現象極為復雜,往往是時代、地理與個體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 (作者:范鬆義,系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責編:木勝玉、朱紅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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