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冬復歷春:從中宗復位到睿宗反正

2021年05月25日09:00  來源:中國青年報
 
原標題:經冬復歷春:從中宗復位到睿宗反正

一母同胞的兩種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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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宗李顯、睿宗李旦是唐高宗和武則天的三子、四子,他們在高宗駕崩后先后登上皇位,又接連被母親武則天廢黜,在武則天退位后接力二次登基。人生之大落大起,可謂“經冬復歷春”。

面對武則天改唐為周這段特殊歷史時期,兄弟二人在施政風格上各有千秋,后世評價有高下不同,中宗有昏聵之稱,睿宗有睿智之名。但無論昏聵還是睿智,兄弟二人都是推動唐朝在繼承高宗武則天遺業的基礎上,找到新的前進方向。

回到永淳

神龍元年(705)正月二十五,太子李顯借助張柬之、崔玄暐、桓彥范、敬暉、袁恕己五位大臣發動的“神龍政變”,重新登上皇位,是為中宗。二月初四,中宗下詔“復國號曰唐”,將政治文化禮儀制度全部改回到高宗永淳時代,此舉可以視為對母皇武則天武周時期的徹底否定。

人事上的變更體現了全面否定武周的政治路線。中宗任命張柬之為宰相兼夏官,即兵部尚書,崔玄暐為內史即中書省長官中書令,袁恕己進入宰相班子,敬暉、桓彥范並為納言,即門下省長官侍中,等於將朝政全部交於五人打理。

張柬之等五人雖然能斷大事,但缺少遠見和氣度,不但未能及時清洗武三思等諸武勢力,而且未把其他高級官員團結起來,宰相姚崇、韋承慶、房融等人被貶官外地或除名流放。“崔神慶、崔融、李嶠、宋之問、杜審言、沈佺期、閻朝隱等皆坐二張(武則天男寵張昌宗、張易之)竄逐,凡數十人”,其中李嶠、崔融等人僅僅是與二張有所交集,並非死黨,亦一同被貶。

在數十名文士中,尤以杜審言、宋之問等人的貶逐地最遠,貶斥時間最長,境遇最為悲慘。杜審言南下橫渡湘江時,寫下《渡湘江》:

遲日園林悲昔游,今春花鳥作邊愁。

獨憐京國人南竄,不似湘江水北流。

時值春回大地,花鳥迎人。湘江北去,詩人眼望滔滔湘江水朝著與他相反的方向流去,懷念長安,追思昔游,悲苦愁緒一觸而發。

這種情緒並非杜審言一人獨有,其他南貶逐臣的詩作亦呈現出哀怨低沉的情調。房融《謫南海過始興廣勝寺果上人房》有言“零落嗟殘夢,蕭條托勝因”﹔韋承慶在《南行別弟》中寫道,“落花相與恨,到地一無聲”,《凌朝浮水旅思》則言“羈望傷千裡,長歌遣四愁”﹔閻朝隱在《度嶺二首》中更是直抒懷抱,“回首俯眉但下淚,不知何處是鄉關”。

宋之問途徑大庾嶺嶺北驛站時,亦曾寫下《題大庾嶺北驛》:

陽月南飛雁,傳聞至此回。

我行殊未已,何日復歸來?

江靜潮初落,林昏瘴不開。

明朝望鄉處,應見隴頭梅。

大庾嶺是南方最大的橫向構造山脈“五嶺”之一,地處江西大庾,嶺上多生梅花,又名梅嶺。大庾嶺與其他四嶺共同分界長江水系、珠江水系,有十月北雁南歸至此,不再過嶺之說。宋之問在大庾嶺嶺北驛站,眼望蒼茫山色,遙想長天雁群,想到過嶺之后一嶺之隔,便與中原咫尺天涯,貶謫失意的痛苦,懷土思鄉的憂傷一起涌上心頭。黃昏已至,大庾嶺腳下的章江江潮初落,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樹林間瘴氣繚繞,迷蒙的景象又平添詩人心中惆悵。鄉關何處,望眼難尋﹔前路如何,難以預料。詩人隻能借用南朝蕭梁陸凱“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何所有,聊贈一枝春”的典故,祈願明天早晨踏上大庾嶺嶺頭回望故鄉之時,能夠看到隴頭梅花。

宋之問繼續南下,幾個月后到達端州(今廣東肇慶一帶),住進出發較早的杜審言、沈佺期、閻朝隱、王無競等人曾住過的驛站。宋之問見諸人在驛站牆壁上所題詩作,感慨萬千,寫下《至端州驛見杜五審言沈三佺期閻五朝隱王二無競題壁慨然成詠》:

逐臣北地承嚴譴,謂到南中每相見。

豈意南中歧路多,千山萬水分鄉縣。

雲搖雨散各翻飛,海闊天長音信稀。

處處山川同瘴癘,自憐能得幾人歸。

詩人們集體從北方貶到南荒,本以為能彼此作伴,經常見面,卻沒料到南方各地是萬水千山,相隔重重。杜審言流放峰州(今越南河內西北一帶),閻朝隱貶崖州(今海南海口一帶),沈佺期謫遷驩州(今廣西崇左一帶),宋之問的貶所則為瀧州(今廣東羅定一帶),相距懸遠,音信不傳。南方的瘴氣更讓宋之問有九死一生的畏懼,比他早一年貶到端州的高戩就病死當地。

此時滿懷愁緒的宋之問不會料到,就在他愁腸滿腹時,長安朝堂已經不似章江水面那般波瀾不驚,而是暗流涌動。中宗對張柬之等五人的態度,正在發生意味深長的變化。遭貶逐詩人們的政治命運,不久將因之而發生重大轉折。

詩酒荒唐

二次登基的中宗很快發現,經過母皇武則天十六年的治理探索,唐朝的政治文化禮儀制度所依賴的經濟基礎已經發生重大變化,普通地主出身的讀書人已經不可阻擋地成為官員隊伍的主體構成。在這種態勢下,“回到永淳”實屬不可能。而掌控朝政的張柬之等五人,似乎又在對他的皇權形成限制,類似當年長孫無忌、褚遂良貴族對高宗的包圍。

無法將制度扭轉回父皇高宗時代的中宗,在政治策略上開始向父皇學習。一如父皇啟用母皇武則天,提拔重用李義府、許敬宗等新貴的操作手法,中宗開始讓皇后韋氏介入前朝政治,有意重新啟用武三思,引入外戚勢力對抗張柬之等五人的相權,平衡五人震主高功,重振皇權。

然而,當年高宗能夠絕對掌控武則天和許敬宗、李義府等人,而韋皇后的野心和武三思的跋扈,中宗卻無法制約。

武三思察覺到中宗政治態度的變化,迅速採取動作,通過韋皇后把中宗拉到自己這邊。中宗“遂與三思圖議政事,張柬之等皆受制於三思矣”。不久,張柬之告老還鄉,另外四人也被貶到地方。

貶黜五人后,武三思“令百官復修則天之政,不附武氏者斥之,為五王所逐者復之,大權盡歸三思矣”。當年“雲搖雨散各翻飛”的詩人們,也因緣際會,從南方荒蠻回到長安宮廷。宋之問北歸途徑漢江時,欣然賦詩《渡漢江》:

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捱過經冬歷春的漫長時間后,詩人貶謫期間的憋屈,不久就在詩酒唱和的宮廷歡宴上得到盡情釋放。中宗“廣置昭文學士,盛引當朝詞學之臣,數賜游宴,賦詩唱和”,通過大興文治安定朝局。歡宴上,固然有詩詞佳作迭出,但更多是尋歡作樂。

景龍二年(708)十二月二十九,中宗設宴宮中,酒酣耳熱之際,要為夫人去世多年的御史大夫竇從一介紹良配。竇從一連連答應,內侍從后宮引出一盛裝打扮女子。中宗讓女子和竇從一並排坐下,又命竇從一“誦卻扇詩數首”。

唐代婚禮上,新娘卸妝去掉花釵后,要用扇子遮住芳容。新郎需吟詩才能讓新娘挪開扇子,是為“卻扇”和“卻扇詩”。竇從一“卻扇詩”吟罷,女子拿開金絲團扇,摘下花束金釵。眾人定眼一看,原來是韋皇后年邁的老乳母王氏,“上與侍臣大笑”,中宗當即封王氏為“莒國夫人,嫁為從一妻”。

韋皇后將乳母嫁給竇從一為妻,雖不無荒唐,卻也是她效仿婆婆武則天介入前朝政治的重要手段。中宗二次登基后,韋皇后要效仿婆婆武則天當上女皇,中宗“漸畏之”。大臣裴談有懼內之名,內殿宴飲時有伶人作《回波詞》曰:

回波爾時栲栳,怕婦也是大好。

外邊隻有裴談,內裡無過李老。

《回波詞》是六言絕句,起句均以“回波爾時”四字。伶人所作《回波詞》言中宗韋皇后乾坤顛倒,韋皇后聽到不僅不自省,反而“意色自得”。

想當女皇的不止韋皇后,還有安樂公主,她倚仗父皇撐腰,干涉朝政,“宰相以下多出其門”。在中宗的縱容下,安樂提出非分之想,“自請為皇太女”,中宗“雖不從,亦不譴責”。景龍二年(708),安樂要求將昆明池賜予她。中宗不同意,安樂就強搶民田另外開挖湖泊,取名“定昆池”。

定昆池修建完畢后,安樂請父皇去參觀。景龍三年(709)八月二十一,中宗帶文武百官赴定昆池一游,“從官皆預宴賦詩”,拍馬溜須。隻有大臣李日知作詩“獨存規誡”,詩中寫道“所願暫思居者逸,莫使時稱作者勞”,有識之士紛紛為其點贊。中宗弟弟相王李旦二次即位后,還專門就此事表揚李日知,“向時雖朕亦不敢諫,非卿亮直,何能爾”!

中宗時期,李旦雖謹小慎微,不敢多言,但他是中宗之外唯一流淌著天皇高宗和天后武則天血脈的兒子,已經讓中宗韋皇后頗為猜忌。李旦和李隆基等五個兒子住處緊挨隆慶池,景龍四年(710)四月,有風水大師指認隆慶池有天子之氣。中宗就在四月十四親自到李旦家裡做客,在隆慶池上劃船,表演大象雜耍,欲用天子之身和大象體重壓制隆慶池裡的天子氣。宴飲上,中宗與群臣酩酊大醉,讓學士作《回波詞》,諫議大夫李景伯獨為箴規語,作詩曰:

回波爾時酒卮,微臣職在箴規。

侍宴既過三爵,喧嘩竊恐非儀。

李景伯勸中宗酒不過三巡,尋歡作樂時注意天子身份。中宗不悅,起駕回宮,不料卻在后宮迎面直擊妻女的磨刀霍霍。要當女皇和皇太女的韋皇后、安樂公主,認為隻要中宗駕崩,她們就能順利上位。她們在餅中加入劇毒,中宗一口下去,於六月初二毒發身亡,終年55歲。

初步撥亂

中宗駕崩后,韋皇后秘不發喪,掌控一切,李旦完全被排除在權力核心之外。形勢危急,李旦三子李隆基在姑姑太平公主的支持下,以擁立李旦登基為號召,於六月二十發動政變,斬殺韋皇后、安樂公主,是為唐隆政變。

唐隆政變后,李旦被兒子和妹妹扶上皇位,是為睿宗。七月二十七,睿宗立李隆基為太子,在此前后又把姚崇、宋璟調回朝廷任宰相,對混亂朝政進行系統整頓。睿宗的策略是,順應高宗武則天以來社會經濟發展趨勢,尤其是普通地主經濟力量上升的勢頭,尊重普通地主出身官員逐步成為主體成分的官員隊伍格局,全面繼承高宗武則天對國家政治制度和治理體系的探索成果,同時對武則天后期和中宗時期的弊政進行調整,逐步廓清唐朝的前進方向。

在睿宗的支持下,姚崇、宋璟“進忠良,退不肖,賞罰盡公,請托不行,綱紀修舉”,當時“翕然以為復有貞觀、永徽之風”。但很快,姚宋革除弊政的努力受到太平公主的阻撓,太平“權傾人主,趨附其門者如市”,與太子李隆基共掌朝政,睿宗處理軍國重事都要依次征求兒子和妹妹的意見。太平在長安周邊廣佔良田美池,修建私人別墅山庄。中晚唐時期韓愈的《游太平公主山庄》一詩,曾對此有過展現:

公主當年欲佔春,故將台榭壓城闉。

欲知前面花多少,直到南山不屬人。

太平竟“欲佔春”,要獨自霸佔春天,用廣袤的私家庄園圈住長安春色,以至其豪華氣派壓過皇城宮闕。“獨”“壓”將公主的炙手可熱烘托到極致。詩人不問公主山庄規模大小,而問“花多少”。一路看花花不盡,直到終南山“不屬人”之處方是山庄邊界。詩人表面看似驚嘆夸耀,內裡卻是對公主驕橫貪婪的深深嘲諷。

當年的太平不僅在生活上奢靡無邊,在權欲上更是欲壑難填。太平發現李隆基不容易控制后,竟然在景雲二年(711)正月公然召集宰相班子開會,提出更換太子的主張,遭到姚崇、劉幽求、郭元振、張說等宰相集體反對。姚崇宋璟為維護政治穩定,建議睿宗將太平送到洛陽安置。不料消息走漏,太平赴睿宗處大肆哭鬧。睿宗迫於太平的壓力,將姚崇宋璟貶斥出京,剛有眉目的治理整頓被迫停止。

睿宗頭腦清醒,聰敏睿智,他即位后重用姚宋,頗想有番作為,但早年先當皇帝、后降皇嗣、再封相王、又二次登基的起伏經歷,養成了他韜晦淡泊、與世無爭的性格。因此,他在面對挫折時就有意逃避,遂不顧太平的強烈反對,於景雲三年(712)七月二十五傳位給太子。八月初三,李隆基即位,是為玄宗,改元先天。

玄宗雖然即位,但宰相班子被太平掌握,形成七名宰相中五人出自太平之門的局面。雙方矛盾日益激烈,太平計劃在先天二年(713)七月初四發動政變除掉玄宗。提前得知消息的玄宗以快打慢,在七月初三夜裡搶先動手粉碎太平集團。太平跑路到終南山寺院,三天后下山,賜死家中。太平家產被抄,“財貨山積,珍物侔於御府,貛牧羊馬、田園息錢,收之數年不盡”。韓愈《游太平公主山庄》詩中的太平終南庄園,被玄宗分別賜給寧、申、岐、薛四王。

經過中宗的反復折騰和睿宗的撥亂反正,唐朝這艘大船初步明確了往哪個方向繼續前行的問題。但方向的廓清並不意味著現實問題的立即解決。

從武則天時期到睿宗年間,唐朝幾乎四面八方全面開戰,東北契丹在崛起,北方突厥開始復興,西南吐蕃國力進一步增強,且有和正在從西亞向中亞擴張的大食聯合夾擊唐朝的跡象。唐軍府兵制度日漸瓦解,需要重塑軍事體制提高戰斗力應對邊患﹔經濟重心日益南移,亟需重構漕運體系轉運南方錢糧支撐北方國防。

這一切,隻有留給武則天的孫子、中宗的侄子、睿宗的兒子——唐玄宗李隆基了。

(吳鵬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博士)

 

(責編:木勝玉、朱紅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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