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森林的詩學:“永恆的青春在樹林裡” 

2021年04月16日09:33  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永恆的青春在樹林裡”

喬治·亨利·波頓為霍桑小說《紅字》畫的插圖

亞瑟·拉克姆為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畫的插圖

作為人類學的重要母題和原始場景之一,森林象征著富饒、深邃和遙遠,令人油然生出向往之情。茫茫林海,千百年才形成的參天大樹、奇花異草、昆虫鳥獸和無盡藤蔓,細密微妙的紋理、光影閃爍的動態和高低起落的天籟,將光、水、植物、昆虫和鳥獸連接在一起,將鳥類觀察家、地質學家、人類學家、氣象學家、植物學家帶入到不同層面的感知之中,也讓詩人、哲學家、文藝批評家都參與到對其繁復時空的反復審視之中。森林,天然是屬於詩歌和詩學的空間。抬眼望去,古今中外無數文藝作品中滿是森林蒼翠欲滴的涼蔭。森林詩學,讓我們返歸於一個由森林撐起的蒼穹下。

嵐煙散,雲樹合

山中多有千年樹,世上難逢百歲人。根據《辭源》所載,漢語“森林”一詞,最早見於《文苑英華》:“素暉射流瀨,翠色綿森林”。大自然的山川鳥獸林木,原本就是“天地之心”。“爰採唐矣?沬之鄉矣。雲誰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鄘風·桑中》)。在古代中國,森林是男女幽會的場所。我們的祖先,就曾在森林的庇佑下勞作、歌詠、生兒育女、相親相愛。

中國遠古神話集《山海經》中有大量關於森林的記載。如夸父追日“棄其杖,化為鄧林”、“蚩尤所棄其桎梏,是為楓木”、伏羲攀登天梯、成湯桑林禱雨……“崦嵫之山,其上多丹木,其葉如榖,其實大如瓜,赤符而黑理,食之已癉,可以御火”,建木、扶木、若木、丹木、白木、靈壽樹、甘華樹、不死樹等神樹遍布全書,這些神樹被認為是天地間人神交往的工具,或者起著天梯的作用,有的就生長於世界的中心。

相傳伏羲氏“因龍馬負圖而出於河之瑞,故官以龍紀,而為龍師……命栗陸為水龍氏,繁滋草木,疏導源泉,毋怠於時”。“水龍氏”,可能是傳說中以龍為圖騰的時代管理林業的官員。中國先賢擁有多種精細有效的方法,足夠處理好人與森林的關系。比如說,中國人習慣於在陵墓與寺廟周圍種樹,因為他們認定死者的精神與神靈都寄居在樹中,這樣一來,對寺廟與陵墓起到了雙重的保護作用。

在《呂氏春秋》中,詳細記有每一時節與森林有關的環保措施,規定正月“禁止伐木,無覆巢,無殺孩虫胎夭飛鳥,無麛無卵”﹔二月“無竭川澤,無漉陂池,無焚山林”﹔三月“命野虞,無伐桑拓”﹔四月“無起土功,無發大眾,無伐大樹”﹔五月“令民無刈藍以染,無燒炭”﹔六月“樹木方盛,乃命虞人入山行木,無或斬伐,不可以興土功”等。

“萬物莫善於木”(劉向:《五經通義》)。燕之菹澤、宋之桑林、楚之雲夢,俱是叢林草澤。菹澤蒼蒼,雲夢茫茫,森林不是一個客體,不是一個人延伸的自我,而是一種蒼茫的混沌。在一片看似雜亂的森林裡,每樣事物都各在其位,各自顯現自身的生存本性。

古人把土地崇拜的場所叫“社”,而以樹作社神。聞一多先生對此曾做過考據,“原始時期的社,想必是在高山上一座茂密的林子裡立上神主,設上祭壇而已。社一名‘叢’,便是很好的証據。”可見樹木繁茂蒼郁之處,常是古人的立社之地。在漢語中,“城狐”與“社鼠”具有同樣的暗喻意義,就是因為狐鼠常常粘連了土地神的神性,也常以枝葉濃密、生態性混沌復雜的社林為藏身之所。

唐代柳祥在《瀟湘錄》一書中,寫賈秘在古洛陽城綠野中,曾見數人環飲,自歌自舞,這七人正是鬆、柳、槐、桑、棗等七種樹木之化身。楊衍之《洛陽伽藍記》載,當“神桑”被圍觀時,惹惱皇帝,即命人殺之,“其日雲霧晦冥,下斧之處,血流至地,見者莫不悲泣”。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在其著作《金枝》中也提到:“中國書籍甚至正史中,有許多關於樹木受斧劈或火燒時流血、痛哭或怒號的記載。”森林已成為功德之意象,對森林的敬畏之心,成就了一個高古朴拙的上古精神家園。

《離騷》與《詩經》裡,觸目亦多葳蕤鮮活的森林,儲存了先民與自然相依的真實信息。而在中國的文人筆下,則是另外一番氣象,人與森林悄然運化,無牽制,無所累,那是天、地、人生命自然朗現的空靈境界。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王維:《鹿柴》)森林在這裡是審美的、非對象性的,林間人語並沒有打破靜默,相反,倒是自足和圓滿了一種萬物靜觀皆自得的寧馨。

地理學家段義孚認為,宋朝的文人畫抓住了山林的精髓。如果從現在穿越回宋朝,人們可能看不到類似西方那種背著畫夾顏料走向田野的畫家。宋朝的藝術家並不是身臨其境試圖復制某一個特定的景色。“相反,他走進一個世界,在那兒徜徉幾小時或幾天,以便能夠感受和吸收整個氛圍,然后,他是回到畫室作畫的。”藝術家們面對森林,心境與畫境相互交織,詩心與自然物象、春風秋日流通無礙、親切應答,才會有樹雜雲合、山沓水匝的上乘之作。

北宋畫家郭熙《山水訓》有記:“真山之煙嵐,四時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欲滴,秋山明淨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春英、夏蔭、秋色、冬骨,這是從一個畫家的視角,借用森林生長的不同特點來描寫四季山林景色,是一種源於中國審美精神的特有的藝術形態,正可謂“心凝神釋,與萬化冥合”。

夢想的詩學

“詩歌創造形象。這形象始於愉悅,終於智慧。”(弗洛斯特語)森林,也天然是屬於詩歌和詩學的空間。與森林有關的文藝作品,無論是沉靜還是熱烈、無論是浪漫還是現實,都與天空和大地有關,與黑暗和光明有關,與四季的燦爛和憂傷有關,與創生、原初、繁衍、純潔、休憩等富有深意的詞語有關。

“到林間來聽吧,我敢斷言:/這歌聲飽含智慧”(華茲華斯:《反其道》)﹔華茲華斯一年夏天在康科德附近散步,看見樹林裡有個身影,“看啊,那是愛默生先生。他看來十分愉快,因為他說過今天的樹林裡有繆斯女神,在微風中可以聽到她的耳語。”“森林”意象是人類生命情感及理性發展過程中的重要借鑒對象,尤其為浪漫主義時期的作家們所鐘愛。對於先驗派詩人來說,尤其有一種啟迪的力量,激發著物我相融的此在本性。

“森林”這個詞本身就具有詩性,如同一個巨大的語言和經驗之巢。法國詩人波德萊爾提出“契合論”,即是把宇宙造化看作是與人心靈對應相通的“象征的樹林”,這樣的意境幽深而曲折、神秘又開闊,尤其那首題為《契合》的詩,更被人們稱譽為“帶來了近代美學的福音”:

自然是一廟堂,圓柱皆有靈性,

從中發出隱隱約約說話的音響。

人從那裡過,穿越象征的森林,

森林用熟識的目光將他注視。

“藝術確確實實地潛伏在自然裡,誰能把它從中剝離出來,誰就佔有了它。”(裡爾克:《藝術家畫像》)在雲彩、四季、鳥類、野獸和植物世界中,都有著無窮的喻體。森林漫無邊際,在森林裡,我們會想起諸如“雪野”“冥想”“寂靜”“迷失與微明”“生命的流逝”“繁盛”之類與主觀情緒相關的符號化詞語。尤其在黑暗和光明交織的時候,森林最顯深意。黎明、黃昏、暴風雨前的森林,常常能帶給我們視界之外的心靈溝通和感應。

更進一步說,在森林的周遭,會形成特有的土壤與河流、物候與天象,表現出喧囂與寧靜、光明與黑暗之間的張力。森林以此啟示了美學的豐富性和我們自身經驗的完整性,是世界之澄澈狀態的隱喻。甚至它還攜帶著自身的德性,幫助人“穿過幽冥與晦暗”,重新獲得一種透徹與明朗。

約翰·繆爾在北美大陸無邊的漫游中,感覺山野與森林中“每個隱藏的細胞都伴隨著音樂與生命而浮動,每絲纖維都像豎琴的弦般顫動著,香氣不斷從含有香脂的鐘形花冠及葉中彌漫而出。難怪這些小山和樹叢是上帝的第一殿堂,一旦愈多的樹被砍倒與截斷以建造各種大小教堂,上帝就顯得愈遙遠模糊。也許石質的殿堂也是如此。我們營地這片樹林的東邊,矗立著大自然的大教堂之一,它是由生氣勃發的岩石切割而成……仿佛和樹林殿堂一樣也擁有生命似的,在陽光的洗禮中震顫著”﹔當繆爾希望同行的牧羊人也欣賞一下這個富有寓意的風景時,他得到的回答是“隻不過是一道峽谷,一堆岩石,一個地面上的洞而已”。(約翰·繆爾:《夏日走過山間》)

山巒疊翠、林海茫茫,由此帶來的審美體驗,不只是“貫穿了觀察者情緒的一種抽象的景觀”,而必然是人類歷史或人性探求的映照物。約翰·繆爾眼中的森林圖景,不再只是靜態的、供人觀賞的風景,而是蘊含著對人類生活未來希望的探索,對超越精神的追求,以及對大自然的神性之思。

世事的演變與森林風景的奧義,無時無刻不向我們傳達著造物主恩威並施的意旨和諭示。大自然的氣息彌散在森林之中,沉澱掉所有的曖昧、含糊、紛亂與反常,深切涉及生存及死亡等終極命題,讓我們心悅誠服接受正直信念的洗禮:

雖然枝條很多,根卻隻有一條﹔

穿過我青春的所有說謊的日子

我在陽光下抖掉我的枝葉和花朵﹔

現在我可以枯萎而進入真理。

(葉芝:《隨時間而來的智慧》)

森林中的罪與贖

森林的優美形態、繁復結構、沉靜品質,對人類的情感有著天然的熏陶、美化及調整作用,是內心整合的最佳場所。霍桑的《紅字》這部經典文學作品,就隱喻了森林與人之間的神秘聯系。

在這部小說中,森林象征著“沒有屈服於人類法律的荒蠻的、異端的大自然”﹔雖與現實社會近在咫尺,但是黑暗陰郁,參天古樹和無邊藤蔓遮蔽了陽光。在小鎮居民中間,長久流傳著關於森林裡有“黑人”和巫婆出沒的諸多傳聞,隻有被視為女巫的斯賓塞夫人,因為用鮮血辟了邪,才敢在森林中隨意出入。人們對森林既敬畏又懼怕,將其視為邪惡與罪孽的誕生之源,將“罪人”趕到森林裡,是最嚴厲的懲戒律法。

“讓故事的人物進入黑黝黝的大森林會產生危險的氣氛”——這是西方經典文學常見的創作手法。然而在《紅字》中,這片森林盡管黑暗幽深、人跡罕至,卻遠沒有人們所設想的那般邪惡、可怕,相反,它為解決人類的生理疾病和精神危機都提供了有效途徑。

在森林中,社會規則被忽略或無視,原始的自然法則佔據了上風。與社會時空有異的秩序,在歐美被稱為“綠林法則”,森林就是一個充滿自由和反抗的空間。在《紅字》中,森林接納了被社會排斥的海絲特母女,這片荒涼之地就成為她們隱秘的精神家園。

海絲特原本就住在森林邊緣,這也意味著她處於無意識的邊緣,她的迫切任務,就是使自己得以清醒並解決問題。進入森林,通常能夠找回真實的自我,因為森林的繁復無邊,給人們提供了反思和領悟的空間。霍桑用四章描述森林對海絲特的召喚與接納,“森林的路口向她敞開著,她的野性正好和當地人一脈相通,而當地人的生活習慣又正好跟判她刑的法律相反。”

更重要的是,森林象征著自由和幸福。借由海絲特一家人的林中相見,森林又成為主人公一家的心靈修行之地,成為他們愛情獲得新生、前途重燃希望的地方,這也隱喻了森林的母性特征。

當海絲特與丁梅斯代爾下定決心與過往斷絕時,森林發出了“贊許之聲”:“天空射出萬道霞光,猶如蒼天綻開了笑臉,向陰暗的森林,瀉下一片陽光,使枯黃的綠葉變得金光燦燦,連灰暗肅穆的樹干也閃出亮光。”這是拋棄孤獨或融入無限的時刻,是疲瘁的靈魂被空無濯洗、黑暗被驅散的時刻,我們從中可以感受到森林與人類命運之間奇妙的關聯。

隻有“在樹林中間,我們回到理性和信仰”(愛默生語)。森林還可以成為深受清教社會法律與制度壓制的人們心靈的避難所。愛默生曾經觀察到,“商人和律師從街道上的喧囂和奸詐中走出來,看到了天空和樹林,於是又恢復為人了。”在《紅字》中就是如此,一家人戀戀不舍,不想離開森林,“回到鎮上去的小路是多麼可怕啊,海絲特又得重新挑起那恥辱的重擔了,牧師又要帶上那好名聲的假面具了……他們又逗留了一會兒。從來就沒有任何金光像這一片黑暗森林的陰暗這般可貴的。”

戴上恥辱紅字的海絲特,終於在森林中重新找回了自己失落已久的女性認知,摘下了晦暗沉重的帽子,“滿頭烏黑閃亮、濃密如瀑的秀發立刻飄洒在肩上”,“她的青春和她各方面的女性美,都從所謂的無可挽回的過去中恢復了。伴隨而來的是她少女時期的希望和一種前所不知的幸福……”恥辱和苦惱如釋重負般地解脫了,森林深度參與到對人物命運和處境的書寫之中,並讓他們找回了在現實世界中所失落的本真存在,包括對真實情感的渴求。

在無意識間,森林體現著人類生存的最本真狀態,安全感、歸屬感完全是自然生成。如果按地理學家皮特的說法,人在森林這樣的地方,是“自然地、不加故意地體驗生存”﹔大森林及其中的事物,可以在人類心中引發一種令人敬畏的靜謐﹔這種對自然的敬畏,就有很治愈性的效果。也隻有像森林這樣的大地生態共同體,才能給予那些胸含血淚的戴罪之人以撫慰。森林在《紅字》中被塑造成一種具有智慧和意志的“引領者”,幫主人公找回身份感與家園感,並賜予他們希望和新生。在這個意義上,森林是大自然為人提供的心靈空地和精神教堂,是脫胎換骨的必經場所,又是對殘缺現實世界的補充和完善。離開傷心疲憊的世界——進入某種力量的源泉(森林)——帶著促進生命的能量歸來,也成就了某種經典的文學樣式。

浩大的自然文學空間

奧地利作家施瓦布在《與魔共舞》中說:“這個地球上,最高貴的靈魂就是森林之魂,而這個民族就應該將它所蘊藏的力量歸功於它的森林。正由於此,我想說的是,所有的文化都源自於森林,這並不偶然,因為文化的衰落是和森林的毀滅密不可分的。”森林不僅是可利用的資源或者是需要適應的自然力量,還是安全的保証和快樂的源泉,是深深依附和神往的對象,是繁復浩大的自然文學空間。

《阿達》是納博科夫全部小說中最具阿卡狄亞特征的一部,許多場景都發生在樹蔭下,在男女主人公交往時,椴樹與橡樹之間也會發生枝葉交通的感情:“頭頂上,一棵椴樹的樹枝向一棵橡樹的樹枝伸展過去,像一個綠油油的美女飛著去見她強大的父親,后者正用腳倒挂在秋千上。”小說中兩個夏天的描寫,被稱為“兩首夏季田園詩”和“蔥郁的牧歌”。

“在樹林裡,一個人像脫殼似的脫去了他往昔的歲月,在他一生中的無論任何時期,他都仿佛是個孩子,永恆的青春在樹林裡”(《愛默生講演錄》)。森林是孩子接受成年儀式的地方,童話的主人公離家之后,脫離父母的庇護,往往會進入森林,此時森林象征著一種自我探索的狀態,孩子可能會經歷磨難,但那是發現和完善自我的必經之所。從森林中出來后,也許會到達城市或是王宮,甚至是好運連連的密境。

《格林童話》裡的許多場景都是發生在森林之中。如《森林中的三個小矮人》《森林中的老婦人》《林中小屋》《狐狸太太的婚事》《技藝高超的獵人》《森林中的聖約瑟》《叢林中的守財奴》等,標畫了森林與人最初相遇的“歷史性事件”。“大地泛青了,地裡長出了鮮花,森林裡的樹木都枝繁葉盛,綠茵成片。小鳥的歌聲響徹林間,樹上的花開始落到地上。”(《杜鬆子樹》)“周圍是寂靜的森林,當夜晚的一輪滿月升起來的時候,他牽著小妹妹的手,循著那些在地上閃閃發光的石頭向前走去。”(《亨塞爾與格萊特》)森林在童話中的萌芽和顯現,是一個安詳、溫暖、寂靜、唯美的世界,花香溢滿四野,是人們與童年歲月保持聯系的秘密通道。

在古老的歷史上,歐洲大陸和英倫三島都曾被一望無際的原始森林所覆蓋。據說,在英格蘭中部的瓦立克郡內,鬆鼠在茂密的森林裡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上,不落地便可橫穿整個瓦立克郡。

在莎士比亞的戲劇中,森林往往作為陰冷僵化的宮廷世界的對立面出現。被流放到亞登森林的老公爵就曾觸景生情:“這種生活,雖然遠離塵囂,卻可以聽樹木的談話,溪中的流水便是大好的文章,一石之微,也暗示著教訓﹔每一件事物中間,都可以找到些益處來。”(《皆大歡喜》)在莎翁的《仲夏夜之夢》中,森林同樣被賦予曼妙出塵的色彩,那裡是精靈的國度,夢幻的天堂。“當月亮在鏡波中反映她銀色的容顏,當晶瑩的露珠點綴在草葉尖上的時候”,青年人就會溜出家門,相會在森林中。森林是將所有人歸於平等的所在。森林中沒有身份、地位之別,萬物各顯其象,各得其所,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俄羅斯文學素有“大自然檢驗人性”這一寶貴的文學傳統,普希金、費特、屠格涅夫、布寧、普裡什文、阿斯塔菲耶夫,都是俄羅斯大自然和心靈的歌手。他們的作品閃耀著俄羅斯廣闊原野與大森林的詩意光澤,那裡是他們創作激情的源泉。在拉斯普京的《告別馬焦拉》中,有一棵體現土地生命力的“樹王”,火燒不著斧砍不倒,連油鋸都拿它沒辦法,在居民們眼中,正是“樹王”將這座島固定在河底,連接在一塊共同的土地上的,它就是馬焦拉島上的通天樹、太陽樹,是連接氏族生命血脈的世界之根。隻要有它在,也就有馬焦拉在,人們的內心就會無比安定。白樺樹更是俄羅斯的“儀式之樹”,這種長著白色樹皮的闊葉樹木,已經轉化為不能泯滅的思想,進入到一個民族漫天飛雪的夢境和意念中。

喀爾巴阡山脈和波希米亞山脈以北的廣大平原地區,自古以來就是森林茂密、山清水秀之地,所以德意志民族稱自己為“森林部落裡走出的民族”。德國森林的原始與肅穆,構造了德國文化的奇幻光影。當日耳曼部落中的條頓人在森林裡擊潰古羅馬人入侵后,橡木林就被后世看成是這個民族孔武有力且英勇善戰的化身。

森林的深沉、豐富和神秘,也賦予了德意志民族豐富的創作源泉。1772年,一群青年詩人成立了哥廷根林苑社,他們經常在森林中創作吟詠,借此創造出一片語言的叢林:一個“可會可感、深微豐美的心之世界”。四季流轉,森林中的微妙化境,更激發了他們對自由的追求以及對自然的向往。如地理學家萊爾弗所說,“某一些地方比其他的地方更真實,而且那種共同感、所屬感和‘地方意識’隻能出現在那些人和地方之聯系深深扎根的地方。”

在《尼伯龍根之歌》這部宏偉史詩中,英雄在森林裡找到了希望,找到了無窮的力量,然而又在陰暗的、充滿危機的森林裡迷失了自己,喪失了生命。森林不只是作為“風景”存在,也是人類特定處境的闡釋。

由於森林的邊界不易確定,森林便象征著意識與無意識的交接點,是潛意識的象征。這也引發了作家對現實世界中真實人性欲望的追求。大江健三郎的祖母,曾給他講過森林的故事。森林由眾多樹木組成,每一棵樹都是一個人的生命樹,如果你有幸找到了自己的生命樹並走到樹下,就會遇到將來的自己。在《萬延元年的足球隊》中,大江寫道:“雖在這深幽的森林中長大,每次穿越森林回到自己的山谷,我就無法從那沉悶的感覺中超脫出來。窒息感的核心糾纏著已逝祖先的感情精髓。”此時森林就如一種孤絕荒誕的夢境,令人無法自拔,無力醒來。

森林的風景可以是寧靜和溫暖的,也可以是陰郁和寒冷的,這和內心狀態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森林”是靈魂或自我的形象,在向上方、向著光明生長的同時,也不斷將根須探向黑暗深處。樹向上生長的過程也是向下扎根的過程,樹的根須不斷朝黑暗深處挺進,這在很大程度上類似於人類對黑暗、死亡和深淵的迷戀。在森林中,主人公必須“面對隱藏在無意識中的被忽視了的自性的各個方面”。

如果沒有某種特定的自然環境,人們往往不能定位自己的身份。事實上,當置身故事發生的特殊地理環境或具體的地方時,人們對那些悲歡交集的故事才會有代入感。在川端康成的散文中,隨處可見森林的蹤跡,美麗、安靜,然而在純淨與青澀之中,似乎也蘊含了某種神秘的不安。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則存留著某一時代人類生活與森林之間關聯的原初經驗,回應著某些歷史性的精神境遇。從森林中,作家獲取了某種頗為獨特的自我意識和創作靈性。

“每個人都是遼闊、不可窮盡的”

森林是人類靈魂的群像,是文明與野性、城市與鄉村、現實與幻想、世俗與神聖、意識與無意識的過渡空間,是一個人精神的本源和隱秘的搖籃,是對真理、本源的揭示,是最接近本源之所。“現代性”在世界范圍的擴張,造成了現代人“經驗的貧乏”,人們已經失去了與“自然”“森林”進行溝通與對話的能力。而在“森林的詩學”這一擴展開的世界中,人與森林都能夠更加自足、開闊地存在,尤其幫我們接近某種完整性,這裡面包含了靈魂自身的明暗、生死、幸福和命運。

山河大地,泉源溪澗,稽古述今,穿越千年,森林的本真狀態和外在價值,體現了一種從有限進入無限、在瞬間體會永恆的境界,塑造出我們反觀現實的能力。“次日早晨,當我們走出森林時,在回程的路上,我們看到,都市的世界像是一大片工業的工場,喧囂、盲目,就像一個巨大的謊言。我們想重新找回那種心醉神迷的喜悅,我們還記得那種感受的鮮明,但是,我們總要重新找回丟失的朗匙。”(鮑贊巴克、索萊爾斯:《觀看,書寫》)當我們遠離現代性的喧囂,返歸於一個由森林撐起的蒼穹下,我們就能夠與自然和解,與自身和解,讓自然和心靈達成相互的撫慰。 (作者:劉東黎,系中國林業出版社社長、總編輯)

(責編:木勝玉、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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