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藏《八大家文抄自怡集》的文術觀

2021年03月15日08:51  來源:光明日報
 

“唐宋八大家”是中國古代散文之經典作家,其定名成於明人茅坤選編之《唐宋八大家文鈔》(以下簡稱茅《鈔》)。萬歷七年,茅《鈔》在杭州刊行,此后家弦戶誦,漸重於世。茅《鈔》的流播助推了選評唐宋八大家文章的風氣,各種同類型選本前后涌溢。這些選本在編選旨趣、選文好尚以及文道觀念上雖有所區別,然其討論,大抵不出道與文兩大范疇。上海圖書館所藏鄭邠輯《八大家文抄自怡集》(以下簡稱鄭《集》),是明人批選八大家選本中體量最小的一部,卻提出了八大家評選的一個重要維度:術。“術”之范疇,並非屬於儒家道統,鄭邠以此揭示與強調唐宋八大家文章的經世致用之功,凸顯文章濟世這一觀點,值得重視。

鄭《集》僅見於上海圖書館,為孤本,由鄭邠親手抄錄,是名副其實的“文抄”,因此具備可貴的文獻價值。抄凡四冊,不分卷。鄭《集》選評唐宋八大家文僅93篇,與動輒數十卷乃至上百卷的唐宋八大家選本相比,堪稱粹中選粹。書首有署“崇禎四年辛未七月七日鄭邠書”的《八大家文抄自怡集小序》,文后矜“鄭邠”“芥菴”朱印﹔有署“靜遠齋孟遷氏又題”的《后序》,文后矜“子輿”“靜遠齋”朱印。正文有朱筆圈點、夾批,並附有少量題下評及眉批﹔文后有朱、墨雙色評語。輯者鄭邠(?—1646),常州武進人,曾任昌化學訓。隆武二年三月,清兵陷金華,東閣大學士朱大典“合門縱火焚死”(《明季南略》卷十),時鄭邠館於朱大典家,並同殉難。是集顯示了明末文章觀念之變。

傳統的文章選本或重於道,或重於文,或二者兼重,而鄭邠對文道關系、對文章的批評有著獨到的見解。他提出文、道、術三個維度的考量,尤其推挹於術。文道關系是中國古代文論中的一個核心議題。八大家之首的韓愈,提出修辭明道的觀念﹔柳宗元也說,“聖人之言,期以明道”(《報崔黯秀才論為文書》)。后世的文章理論大多集中於道與文這兩個范疇。北宋理學家周敦頤明確提出“文以載道”(《通書·文辭》),這個觀點影響深遠。茅坤在《唐宋八大家文鈔總序》中提出:“孔子之所謂其旨遠,即不詭於道也﹔其辭文,即道之燦然若象緯者之曲而布也。”也體現了“文道合一”的觀念,而其后之“文特以道相盛衰”,則完全確定了文與道的統一關系。茅坤的觀點代表了唐宋派古文家的文道觀念,強調“文道合一”“文道非二”。鄭氏在《小序》中明確提出:“八家之於文,直寄焉耳。其文之無關道術者,又直文之寄焉者耳,不存焉可也。”鄭邠以為,文章要有關“道術”,文之可貴在其為“精神心術”之寄托。與“文道合一”的觀念相比,鄭邠在理論上顯然有所拓展,將“術”引入了文章批評的范疇。為了進一步申明其說,鄭邠在《后序》中又指出:“八家之所以言者,一以明道,一以經世。后之人而苟能為明道之言、經世之言也,則不必八家之言而后以為言也。”與明道同等重要的是經世﹔而若能明道又經世,其他的文章家亦具有重要意義。“六經,聖人明道之書,而亦無非用世之書也。”文章的“用世”之功,在鄭邠看來即等同於“明道”,二者同等重要。這樣一來,鄭邠對文章的批評標准就突破了文與道的二維論,推衍到文、道、術三個維度,強調文章既要“有補於世教”(《晉文公問守原議》文后朱評),更要以經世致用為其旨歸。對“術”的推崇,本屬於法家的思想體系。法家將“術”與儒家推崇的仁義道德所屬的人心主觀范疇相對照,寧取更為客觀的法術。“釋法術而心治,堯不能正一國﹔去規矩而妄意度,奚仲不能成一輪﹔廢尺寸而差短長,王爾不能半中。使中主守法術、拙匠守規矩尺寸,則萬不失矣。”(《韓非子》卷八)因為道與術有一重主觀一重客觀的區別,所以儒家和法家彼此攻訐,互不相融。鄭邠道術兼重,有調和二家的意味。

以選文而論,鄭《集》傾向於收入那些有補世用的文章。鄭邠所選柳文僅五篇,為《封建論》《桐葉封弟辨》《晉文公問守原議》《咸宜》(另有《答韋中立論師道書》節選),對比茅坤選柳文書啟記傳、論議辨雜文及碑銘誄表共131篇,所選柳文數量極為精簡。一般編選者所熱衷的柳宗元山水游記及序與論也未編入。值得注意的是,鄭邠另選了一篇茅坤以及其他八大家選本較少關注的《咸宜》。這幾篇柳文,論封建之大勢、論君王治理與臣子事君之道,內容集中在經濟之道術。而鄭邠選小蘇之文,更能顯示其去取之道。鄭邠選颍濱文八篇:《三國論》、《唐論》、《君術》(兩篇)、《臣事》(三篇)以及《民政》。颍濱文數量所以超過了柳州文,在於颍濱所論,就是御天下之術。如《君術》二:“將求御天下之術,必先明於天下之情,不先明於天下之情,則與無術何異?”颍濱重視的是御天下之術,甚至他以為“術者,所謂道也。得其道而以智加焉,是故謂之術。古之聖人惟其知天下之情,而以術制之也”(《君術》一)。颍濱和鄭邠一樣,將“術”推到極高的地位,可與“道”並列。

鄭《集》評點豐富,指向明確,尤可見其對“術”的推尚。重道、重文的八大家選本,於評點之時側重指示文章對道統之承繼及其本身的審美特質。觀鄭《集》之點評則異乎是,其品評多從文章的經世之功展開,重在言術。比如,對蘇洵的《易論》篇,茅《鈔》批雲:“文有煙波”,“謂聖人所以‘用其機權以持天下之心’,過矣”。鄭邠則謂:“聖人治天下之法,莫大於禮。老蘇諸經論皆以為維禮之窮,雖不盡作經本意,然其議論自足持世。”二者持論根本有別,前者本乎聖人之道,兼及文採﹔后者則著眼於聖人治天下之法,意在論術。又如批點蘇洵的《諫論上》,茅坤雲:“千古絕調。荊川謂:‘此等文字摹荀卿’,良是。”鄭邠則提出:“有龍、比之心者,多不暇為蘇、張之術,則亦經行其直而已。”前者重在講評文章本身,后者則專事討論老泉文中之“術”。道統、辭採之外,專一在文章的世用之功上用力,是鄭《集》評點有別於其他八大家選本的一個顯著標志。評蘇轍《君術(二)》:“前數說君子之情,后數說小人之情,情得而后可用馭之之術,奸雄之不可不駕馭也,甚於君子。故此書誠為君術之要也。”評點蘇洵《審敵》:“戰之一說蘇家父子皆然。至於備戰之術,不若兩兒之乘之工也。”是皆以“術”作為評騭文章的出發點,與重文、重道之八大家選本明顯不同。

明末社會危機重重,思想界和文化界開始反思空疏的道學。明清易代給士人帶來巨大的思想沖擊,以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傅山等為代表的知識群體將故國陸沉、神州板蕩歸因於其時“置四海之困窮不言,而終日講危微精一之說”(《亭林文集》卷三)的空疏學風,強調學以經世,力倡文章要“有益於天下,有益於將來”(《日知錄》卷十八)。由此,標舉學貴實效、期於經世致用的實學思潮開始佔據主流。鄭邠歷經動亂,國破家亡的深切體會與思考,化為強烈的經世意識與深切的現實關懷,於批選唐宋八大家文中,在文與道之外突出文與術的結合,透露了明末虛學向清初實學轉型的信息。(作者:張海沙,系暨南大學文學院教授)

 

(責編:木勝玉、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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