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切胃的人:不是每個“胖子”都需要做切胃手術

2020年12月16日08:43  來源:中國青年報
 
原標題:選擇切胃的人:不是每個“胖子”都需要做切胃手術

丁蕊用10年時間,從160斤長到280斤。

她一頓能吃4個漢堡,用盆吃意大利面,一個人吃過7小時的自助餐。她出門要開兩扇門,去上海金茂大廈88層的室外玻璃棧道,剛挪到門口就被保安叫住。在歡樂谷,她玩過山車,系不上安全扣,被勸退,她氣不過,轉頭去買棉花糖安撫自己,最后隻能一圈圈坐旋轉木馬。

她當過導游,可多數時間隻在車上“解說”長城,她爬不動長城。

她從小有哮喘,以前換季時才會發病,超過250斤后,她的發病頻率增長到每月一次。一回,她的哮喘又犯了,在醫院,標准大小的輪椅對她太小,她卡在輪椅裡喘得更厲害了。被推到ICU時,她的血氧飽和度已降到70%多,屬於極度危險,可還得等——醫院湊齊6個男性醫護人員,才將她抬上床。

她糖尿病嚴重,肚子、胳膊、脖子的肉太多,胰島素針頭全都推不進去,隻能吃降糖藥。

她甚至設想過,如果自己突然去世,場面會同樣難堪——沒人抬得動她。

最終,丁蕊選擇切掉自己三分之二的胃。

1

走進減重中心的診室時,賈宇用了“救命”兩個字。

他的體重突破了400斤,幾乎走不動路了,但他決定走一趟對他來說最遠的路:從內蒙古前往北京就診。

在北京,他住在醫院對面的賓館,步行去門診的路上停了四五次,他走5分鐘歇5分鐘,在馬路上就靠著牆,在樓梯間裡直接席地而坐,喘得“和別人100米沖刺完差不多”。

他一路讀書都是班裡“噸位最大的”。在大學,每次課前,他騎著電動車從人群中轟轟而過。穿鞋他得彎著腰,用雙手把腳搬到椅子上系鞋帶。就連刷牙、洗臉,他也會累得出汗,站5分鐘就腰疼。

每天躺下,他會有種“被人掐著上不來氣”的感覺,一晚上憋醒好幾次。夜晚,他要跑六七次廁所,學校宿舍是統一的上床下桌,爬上爬下讓他筋疲力竭。

每天起床逼近中午12點,常錯過早課,他整天在“半昏迷狀態”。

中日友好醫院普外科代謝減重中心主任孟化越來越忙。3年間,等待切胃床位的患者從300人上升到1000人。

他見過形形色色的肥胖者,當體重上升到一定數值后,並發症會接連而來。

有人出差背著呼吸機﹔有人一進診室門就癱倒在牆角﹔一位患者出過3次交通事故,原因都是開車時睡著了。有女性因肥胖患多囊卵巢綜合征,有的20年裡,隻有服藥才能來月經,也有的很久不來月經,一來就持續50多天。

世衛組織曾警告,超重和肥胖已是全球引起死亡的第五大風驗,全球每年有至少280萬人因胖致死。英國牛津大學研究人員在國際權威雜志《柳葉刀》發文,15年的體重調查數據發現,BMI體重指數大於40的肥胖者比正常體重的人平均少活10年。

“肥胖是萬病的上游”,孟化強調。它會帶來一系列並發症,心腦血管病、糖尿病等。一位並發症嚴重的患者形容:“肥胖就是身體的零件本來是轎車的配置,但非得強開輛卡車,能不壞嗎?”

即使如此,仍有很多患者意識不到肥胖的風險。不少人走進門診時堅信自己沒病,所有的不舒服“只是因為胖”。可術前一檢查,報告單一堆上上下下的箭頭。

不是每一個“胖子”都需要做切胃手術。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曾發布《中國成人超重和肥胖症預防控制指南》,BMI達到28以上為肥胖。

孟化“刀下留胃”有嚴格的指標,BMI 值達到27.5伴有糖尿病的患者能實施切胃手術﹔BMI值高於32.5且有糖尿病的患者,首選的治療方案是切胃手術。而BMI37.5以上的患者,有沒有糖尿病,都可以切胃干預體重。

中國的腰圍正在變粗。早在2016年,《柳葉刀》就已發表研究報告,中國一共有約9000萬肥胖者,其中1200萬屬於重度肥胖,位居全球榜首。

孟化的短視頻科普平台,每天收到上百條私信。他的門診結束比別的科室晚一兩個小時。據統計,2019年,中國有超1萬人選擇切胃手術。現在,約有100多家醫院開展切胃手術。

孟化接觸過最極端的患者,是一位近400斤的34歲男子,他猶豫好幾年,住了院又溜走,寄希望於“自己再減減”。隻過了半年,他再次來到醫院,直接被拉去急診,因為重度心衰死在了手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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減重中心算是中日友好醫院最特殊的一個科室了。

這裡的硬件都比較“豪放”,最初,門診的秤隻能稱上限400斤,后來,又搬來一台上限700斤的。運送患者的移動床最高載重630斤。病號服、血壓計的氣囊和袖帶、彈力襪都是定制的加大號。

在窄小的走廊,肥胖人群真的“擦肩”而過。這裡沒有“歧視”,陌生的患者當場拉微信群。體重這個平日裡要千方百計回避的數字,可以被輕鬆說出——多數情況下,自己不會是最胖的。

大家分享著胖的囧和痛。有人去朋友家裡,一不小心坐碎了馬桶墊圈。有人做CT時兩手不舉高並攏,就有被卡住的風險。

有人說一次出差,站進浴缸,咕咚一聲,浴缸沉下去了。她下蹲困難,坐不了柔軟的沙發。她說,一次做闌尾手術,開刀醫生找不到闌尾,隻得再開腹。因為肥胖,她的闌尾藏在胃的后面,手術在她腹部留下20多厘米的疤痕。

那些細微的痛,隻有在這裡才能被理解。比如,坐火車,得買下鋪。買機票,得看飛機型號。開車,方向盤會頂到肚子,踩油門和剎車總慢半拍——兩條腿會蹭到。好不容易看到帶著一長串X的大碼衣服,想還價,對方嗆他:“舍得吃不舍得穿!”

脂肪把他們一點點困住。

章梓誠做IT,他負責的工程要登高,勘查樓裡的網線、電線。他沒法爬梯子,隻能麻煩別人。越來越胖之后,他的活動空間越縮越小,工作的范圍也收窄了。后來,他隻能向軟件方向靠攏,從零學起。

丁蕊曾在北京西直門工作,那3座標志性的子彈型高樓是她的噩夢,公司在20層,她必須在早晨5時30分出發,才能保証不遲到。

一次,電梯維修,隻到16層。她扶著扶手慢慢爬4層,一次次被人甩在身后。一貫提前30分鐘到的她,進門時隻剩幾分鐘就要遲到了。

她感覺自己的記憶力也在快速衰退,脾氣變差了。“身體改變了心理,心理又改變了生理,進入惡性循環。”

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次乘飛機。她把安全帶抻到最長,還是系不上。丁蕊隻能叫來空姐,對方拿來延長帶接上,問題解決了,但她心裡打了結。

她的座位在飛機的最后一排。幾乎全程,她一動不動地坐著。那是第一次,“我終於知道了很多事情的緣由,都是因為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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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格來講,這不是一台復雜的手術。孟化會在患者的腹部打3個孔,在腹腔鏡下,沿著胃的小彎側,比量出袖子的形狀,畫線定點,切掉大彎側70%的胃,再進行縫合。簡單地說,近乎半圓的胃變成了細長的香蕉形。

不過,這並不意味著手術沒有風險。事實是,給越胖的人切胃越危險:肥胖帶來血壓、血氧異常,患者隨時有呼吸暫停的風險,一旦出血,很可能直接死亡。

經孟化手最重的一位患者,500多斤。他腹壓高,脂肪流動性強,孟化用紗布分開他的臟器和脂肪,可他的臟器都被脂肪擠壓著,留給手術的操作空間很小。

這也是他切過最大的胃。普通患者隻要在肚臍開15毫米的刀,那天,他把刀口延長了四分之一,才把男子切掉的胃揪出來。胃撐大了,胃壁相應地也會增厚。探進去的器械握在手裡,“像根棍兒,動不了”,器械有被“撅折”的風險。一場“重量級”的手術下來,他會累得滿頭大汗。

肥胖是由綜合因素導致的,比如遺傳因素。有一家三口:女兒、媽媽、媽媽的妹妹都曾躺在孟化的刀下,還有表兄妹從兩地約好一起入院。

不過,所有的患者幾乎都愛吃。有人正餐吃得少,但零食一點沒少。有人進食量不大,但都是高油高糖的“能量炸彈”。有人幾乎不喝白開水,碳酸飲料論桶買。有人不愛油炸,也不點外賣,唯獨對主食情有獨鐘。

減肥不是想減就能減。孟化團隊的營養師王喆解釋,一些初患糖尿病的人或糖尿病前期人群,胰島素分泌量大,但身體沒法正常利用,大腦總產生飢餓的錯覺,食欲更旺盛。此外,肥胖的原因還有惡性減肥破壞了基礎代謝、飲食不均衡、產能營養素比例不均等。

賈宇的餓“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他的外賣從早飯訂到夜宵,一天四到五次。早餐兩籠包子、兩碗粥,中午大盤雞或魚,配兩碗米飯,晚上重復中午的配置,夜裡再加一兩份夜宵。有時候,一頓飯他會點兩三家店鋪的食品,五六十元打底。他幾乎所有的花費都在吃上。上大學時,每月伙食費超過4000元。

賈宇說,一些時候,肚子裡明明不空,自己還是很想訂飯。“好像大腦發來一個消息,你該有欲望了,去訂外賣吧。”

一位中年女士管不住嘴,擔心切胃后要告別無限量的飲食,她向孟化尋求“既能吃又能瘦”的方法。孟化開玩笑,“可以給胃做個小拉鏈,兩年切一段”。

“袖狀胃切除手術是切掉70%的胃,減掉70%的額外體重。”孟化告訴患者,“如果還是不停地吃,胃也可能再一次被撐大,不能隻想我們動,你不動。”

孟化門診見過最大的BMI已逼近80。

在胖人的世界裡,管住嘴是天大的難題。有患者入院時,背來一兜子水果。不少人會給自己安排術前大餐。來北京看診的外地患者,背著行李的同時還揣著一份“必吃清單”,從涮羊肉到烤鴨挨個安排一遍。即使查房頻繁,有人還是在住院期間偷吃,在病房裡逛一圈能聞到麻辣香鍋味兒。有人口口聲聲喊著減肥,但早餐還習慣性地訂了油條。

按孟化的經驗,空虛狀態下,人的胃和拳頭差不多大,但吃撐時能像氣球一樣吹起來。經過他手切下的那些胃,看上去與普通人的並沒什麼不同。

“肥胖者更是患者,不是簡單的沒有意志力。”孟化表示,想吃飯和體內的激素密切相關,肥胖人群的飢餓素分泌比普通人多,刺激下丘腦產生飢餓的感覺,如果不吃,是要和自己的飢餓素一直斗爭的,還會有低血糖、面色蒼白、手抖、脾氣暴躁等外在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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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厚不只是胃壁,還有無形的壁。

賈宇一路被人起外號離不開“豬”。高中時,《西游降魔篇》上映,他又被更新了稱呼“豬剛鬣”。他沒有反駁,“真的習慣了”。多數時候,沒有太多人記住他的名字,但不少人都知道“這裡有個胖子”。

每次出現新的綽號,他還是會跟著失落一回。別人沖著他說話,喊他外號,他偶爾也會應一聲。他已經丟掉了自信,隻能不斷告訴自己,“最起碼我很善良”。

一位390斤的男士不喜歡被人問衣服尺碼,“我穿XXXX……XL”,語速飛快地說完一串兒后再補一句,“你自己數吧”。

丁蕊的昵稱,從來沒有“小”,隻有“大”,大丁、大白。后來她安撫自己,被叫“大白”,未必是因為“大”,努力往“白”上拐。

小時候她想當模特,喜歡做主持、跳舞,但體重突破200斤后,體重與夢想成反比了。

機會來時,她隻能看著它們一個個溜走。她參加過英文歌曲演唱、演講比賽,每到幾個水平相似的人一起角逐,她准會被率先淘汰,原因多半是胖,可沒人明說。后來,她養成“自我審核”的習慣,入選可能性不大就干脆放棄報名。

她的朋友圈很寡淡,鮮見的自拍照裡,她都拿東西擋住自己。

37歲之前,她隻交過一個男朋友。他們曾是同班同學,是班裡男女最胖的——在同學眼裡,“胖子就該找胖子”,將他們“組了CP”。兩人能共享一條褲子,穿同碼鞋。男生事業小有所成后和她分手,下一任女朋友比丁蕊瘦,看起來更年輕。

跨過180斤以后,沒男生追過她。她有過一見鐘情,但和對方總止步於朋友。差不多10年,丁蕊沒進入過情侶關系。

她清楚,沒人會主動看上自己,“就算對方暫時答應了,以我當下的身材或是身體狀況也沒法承諾未來,進行不了健康的相處。”

她越發敏感,有人夸她臉小,她會想,深層的意思可能是說身體太胖。一次,她和人吵架,勢均力敵甚至佔了上風,對方蹦出一句“你就是個胖子”,丁蕊泄了氣。她想打對方一頓,忍住了,因為“這句話其實是對的”。

她做了教師,下屬或學生對她的評價也總有個“但”字。比如,老師好胖但好可愛﹔老師好壯但好厲害。“形容你的詞總和外表挂鉤,而不是單純用內涵去評判。”

因為胖,她在集體裡也是搞笑人設,用於烘托氣氛。玩游戲時,人們會自然地拿她的身材調侃。她選擇先自黑,這是她找到的相對平衡的出口,既讓自己有存在感,也不至於太難堪。

一起聚餐,她總吃得比別人多。她會多花一點錢,但擋不住同伴“無惡意”地吐槽,“和你一起吃,我們永遠也吃不飽”。

跟朋友逛街買衣服,她坐在遠處觀望,反正買不著。

丁蕊承認,自己丟失了很多東西。在澳大利亞生活時,父母很少和她打視頻電話。3年后回國,她又胖了70斤,在機場父親沒認出她,直到她走上前叫了聲“爸”,對方才回過神來,淡淡說了句,走吧。

家人的表達是小心翼翼的,以前的四菜一湯換成一兩個素菜。她沖父母發過不少脾氣,一些小事常能激起她的憤怒。

和學生、家長的第一次見面,想留下深刻的印象,她會在自己的體重上做文章。比如,“如果小朋友摔倒,我可以接得住你”“雖然我很胖,但我很柔軟”。她的名字不容易被記住,總被稱為“那位胖胖的老師”。

獨處的時刻,無數個夜晚,她會情不自禁地想到體重引發的種種問題。這是沒法公開分享的隱痛。

她發現自己的交際圈變窄,性格越來越暴躁,人也從積極向上變成了自己最不喜歡的樣子,總是處在極端的狀態,“不是黑就是白”。

她說,自己做過一個夢。她胖胖的身體被劈開,瘦小的她從皮囊中鑽出,穿進門縫又鑽過門底。她說,那是她對瘦感知最清晰的一次,盡管那是在夢裡。

現實裡,她沉浸在網絡的世界。在游戲中,她有很多關系不錯的隊友。語音連麥時,沒人在意屏幕那頭的人胖不胖。

在游戲裡,她玩輕盈的角色,比如,玩電子游戲裡的法師。那是一個瘦瘦的仙女,動作快的時候有飛的感覺,使用招數像在跳舞。

250斤之后,她的手指不夠靈活,手速也慢,坐久了腰痛,要換個姿勢躺下。后來,她的操作越來越差,被人噴過“豬隊友”,她也扔下了游戲。

她說那時自己從不主動接觸人,在人群中沒扮演過他人想要認識的角色,沒人憑空拋來橄欖枝,隻和她在工作裡就事論事。

賈宇也是,一直沒有成為別人期望的那種人。因為胖,他從小一直自卑,出門“回頭率比美女高”,一些指指點點在背地裡,也有的直截了當。他沒憤怒過,更多的感受是羞恥。

他會盡量避免去人多的地方,必須出現的公共場合,就挪到角落。他習慣了抑郁、焦慮的情緒。最嚴重的時期,擱置掉大學的課業,他每天泡在網吧,餓了就點外賣,看到同學會閃開,盡量不邁進學校。

事實上,這些年來,孟化接觸的肥胖患者不少伴有心理問題。

一位患者名叫“楊帆”,孟化夸她的名字有揚帆遠航的意味,對方苦笑著回應,“早已起不動航了”。

后來,丁蕊摸索出一套自我安慰的法子:我還會有別的工作,沒事﹔我考過16個証書,沒事。

大吃一頓是最簡單的釋放壓力方式。她越吃越快,一頓飯的時間從半個小時,到10分鐘、5分鐘。她食欲越來越好,一餐麻辣香鍋從四五十元錢吃到100元以上。后來,吃得更多,餓得更快。

仿佛一個惡性循環:越胖,人生越受擠壓,會越想吃,之后越吃越胖,也就越不想動。“進入那個點之后,好像怎麼做都一樣。”

5

在減重中心門診,前來就診的患者幾乎都是半個減肥專家,試過很多熱門的、冷門的方法,不過,很多人費盡全力減下的幾十斤很快成倍反彈。比如,“減掉50斤又胖了50公斤”“花兩個月瘦下40斤,彈回來隻用了一個月”。

陳夢妮的膝蓋負荷不了她的身體,跑步沒幾分鐘膝蓋就疼。她辦過不少健身卡,最后基本隻去洗了個澡。她想轉向游泳,但幾乎所有的泳池都隻有窄窄的梯子,從水裡起身人更重,更別提300多斤的她,她害怕一腳把梯子踩垮。

有患者打趣,“這些年花在減肥上的錢能在北京三環內買間一居室了”。“肉肉就跟海綿似的,我們費勁地把水擠出去了,隻要再輕輕一吸水,嘭,彈回來了。”

很多男患者在醫生面前都會說:“我以前,才110斤。”醫生笑:哪一個胖子不是從110斤的瘦子長起來的呢。

不得已,才走到切胃這一步。

截至目前,孟化已做了約4000例切胃手術,連續3500多例沒有切緣出血、梗阻和滲漏。“就像水桶原理,切胃是肥胖者減重的相關體系裡相對最安全的”。

“肥胖其實是時代病。”孟化總結。如今,人們出門有車代步,工作能在家完成,零食和飲料隨叫隨到,職業也對身材多了寬容度。孟化記得,他的不少患者都是自由職業,有人還是賣大碼女裝的網店店主。

肥胖人群的觀念正在悄然變化,前來減重的年輕人越來越多了:有22歲的女生,也有家長帶著十六七歲的孩子前來。《大華北減重與代謝手術臨床資料數據庫2019年度報告》也指出,在接受減重手術的人群裡,女性佔比超過七成,年齡中位數為31歲。

有人改變不了生活方式,那就痛快改變自己的胃。前不久,前經紀人楊天真在其社交平台上分享做切胃手術的經歷。在工作上,她可以自信地說出,沒什麼事情搞不定,但她也坦然承認減肥就是自己的短板。在做不到的事情上,她果斷選擇放棄。

也有類似的患者跨入孟化的診室。一位微胖的女士工作緊湊,離不開應酬,沒多余的時間分給鍛煉,她對改變生活方式不抱期望,但她想瘦。

有時候,滋生身材焦慮的是整個社會。有網友表示,自己的BMI21.5,但體重秤的App裡顯示她“過於肥胖”。有人BMI22,但在商場的品牌女裝裡,越來越難買到合適的尺碼。

這些年,孟化也目睹過不少體重挺標准的患者前來,最瘦的女孩隻有90多斤,還想減掉二三十斤。他好說歹說推走了這些病人。

一些時候,診室裡的氣氛是壓抑而緊張的。90斤的母親帶著200斤的女兒﹔父母拉來400斤的兒子﹔有年輕人厭倦了肥胖,執意手術,但家人認為還遠不到切胃那一步。

孟化很少做那種“父母讓其減肥,但自己沒有強烈意願”的病人。他已經預料到結局——減重的效果會很差。

6

在中日友好醫院,減重中心還很年輕。去年,他們才擁有了專科病房。

孟化第一次接觸切胃手術,差不多是十年前。那時,國際、國內的減重代謝外科指南,表明切胃可以治療糖尿病。

他想到自己的姑父,70多歲的老人做了胃癌手術,雖然切除范圍不同,但消化道重建的原理類似。當時老人也曾逼近200斤,頸椎病嚴重,爬樓就喘,腦供血不足還有高血壓,三天兩頭找他看病。手術六七年后,對方的體重掉了50斤,再沒找過他。

后來,他公開從社會上招募第一批做切胃手術的患者,主要針對患有嚴重糖尿病的肥胖患者。沒人報名,他隻能“殺熟”,找來糖尿病嚴重還患有白內障的朋友,看到對方術后恢復良好,手裡的病例才開始一例例疊加。

接觸減重手術前,孟化主攻胃癌,沉重的故事太多了。

在減重中心,“病人是沉重地來,輕鬆地走。”

術后兩年,丁蕊的體重穩定在130斤。她穿修身的米白色長裙,裹淡紫色圍巾,很多人夸她瘦。

這是她沒聽過的詞。逛街時,她穿得下所有衣服,服務員奉承她“穿什麼都好看”。她知道是推銷的套路,還是會暗喜。

她一個人沖到歡樂谷,把所有項目玩了一遍。第一個登上太陽神車,身邊的游客閉著眼喊叫,她大笑著睜大眼睛。

她的肺活量增加了,成了健身房的常客,試過游泳,20年來第一次登上了長城。她和朋友約好去騎自行車。她又去蹦了一次極,花一個人的錢。有機會她還想跳傘。

花了兩年時間,丁蕊適應了自己的新外表。某次在機場過安檢,她用身份証進行人臉識別后被卡住,那以后,她把所有軟件裡識別的照片都換了。她刪除了曾經關注的那些大碼女裝店,逐漸在大數據推送上抹去舊時的痕跡。

那層豎在她和外界之間的圍牆也逐漸裂開了縫隙。她還是喜歡活躍氣氛,但不需要自黑。有男生追她了。

丁蕊總結,她重新認識了自己一次,也重新活了一回。

住院那天,是胡爽的30歲生日。她把手術當成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術后一年,她的月經正常了。她和母親抱怨,每月花在衛生巾上的錢讓她快破產了。母親笑她,“以前你買糧食的錢不是更多?”

她從300斤瘦到了130斤,有了運動的習慣,和朋友計劃著四處游玩,后來還加入了孟化的團隊,負責和患者溝通的部分。

她知道胖人的敏感和脆弱,在大街上遇見他們,會跑去偷偷把名片塞到對方手裡。

7

但孟化很清楚,切胃不能解決所有問題。

“手術隻能讓患者從肥胖的狀態到回到輕度肥胖,不等於讓人直接變成瘦子”,他強調,要想變成正常體重,還要自己改變生活方式。

他說,這些年來,術后的患者中出現過復胖的案例。盡管多數人能遵循醫囑,但令人無奈的現象還是時有發生:有人無視運動的重要性,有患者還是饞。

手術間歇,孟化接到電話,一位患者手術才過20天,忍不住喝了肉湯,吃掉一盤西紅柿炒雞蛋,還嘗了辣,直到疼得打滾,又來求助醫生。

他既氣憤又無奈,“這還要怎麼管呢?”

因為飲食上的放縱,有人把已切小的胃再次撐大,也一定程度上造成胃食管反流。

刻在孟化心裡的遺憾是,幾年前,他給一位400多斤的男士做了切胃手術。那時,還沒有完善的術后管理。那場手術很成功,患者的多項高危指標被拉回平穩,他還把這個案例寫進自己的PPT裡。

僅僅一年,患者又打來求救電話。孟化才知道,掉了100多斤后,對方沒能控制住自己,再次吃回了高危狀態。

那段時間,孟化正辦理工作調動的手續,他隻好讓患者等一等,可噩耗還是先來了。由於各項指標過高,患者最終不治離世。

如今,減重成為多學科管理,營養科、內科、內分泌、呼吸科、中醫針灸、心理學科等專家都需要介入,不能一刀切了完事。

不止一位患者家屬問孟化,來減重能不能管終身。孟化回答,“我們能一直提供服務,但問題是患者願意配合,需要改變生活方式。”

北京體育大學的研究生孫耀威正在孟化的科室實習,他開了門帶患者線上運動的課。3個月裡,他無數次前往病房,和一批又一批的患者講運動的好處,但推廣還是“挺難的”。

病房外的護士站,有一台劃船機,方便患者運動。多數時候,使用者隻有醫護人員。

賈宇實在不想回到之前的生活了。

他形容自己是從“鬼門關”裡闖過來的。他趕在大學畢業前做完手術,現在的工作做路橋工程,對體力有要求。他經常出去跑,遇上旺季,花一天下鄉。他終於知道了什麼是“正常人的日子”。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患者除丁蕊、胡爽、楊帆外均為化名,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魯沖對本文亦有貢獻)(記者魯沖)

(責編:木勝玉、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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