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女神換了一個舞台

 

2020年11月25日09:18  來源:中國青年報
 
原標題:舞蹈女神換了一個舞台

  舞劇《春江花月夜》劇照。

  舞劇《文成公主》劇照。

  舞劇《蛇舞》劇照。

  陳愛蓮跟隨中國藝術代表訪問西歐時照片。

  陳愛蓮。

  青年時期的陳愛蓮與魏道凝。

  1957年,陳愛蓮為毛澤東等國家領導人表演舞劇《牧笛》。

  2017年,78歲的陳愛蓮在四川一所高校演出《紅樓夢》,謝幕時觀眾蜂擁到前台鼓掌、拍照。

  上世紀80年代,陳愛蓮主辦了全國首個個人獨舞晚會。

  陳愛蓮和魏道凝的結婚証遺失多年,今年8月份,兩人特地去補拍了結婚照。

  上世紀80年代練功照。陳愛蓮家屬供圖

  臨別之際,陳愛蓮的女兒和學生依照她的囑咐,為她更衣、化妝。

  她身著霓裳,手持白色羽毛折扇,那是60多年前她在舞蹈《春江花月夜》裡少女的裝束。11月21日凌晨,81歲的舞蹈家陳愛蓮踩著舞鞋,在2020年冬天北京的初雪中翩然離世。

  “陳愛蓮愛美,舞蹈界公認她是美麗的化身。”中國舞蹈家協會主席馮雙白說,陳愛蓮病重時婉拒友人的探望,她不願意讓任何人見到她生病受折磨的樣子,“她希望把自己的美永遠留在所有人的心裡”。

  陳愛蓮是新中國舞蹈事業的奠基人之一,她被認為是“將芭蕾舞與中國舞藝術結合演繹的第一人”。作家陳廷一為她寫的傳記,書名就是《共和國的紅舞鞋》。原文化部常務副部長、中國國際標准舞總會名譽會長高佔祥稱她是“舞神”,是“國寶”。與她同時代的另一位國寶級舞蹈家白淑湘形容:“舞蹈是她,她就是舞蹈。”

  就連安排后事,陳愛蓮都在考慮舞蹈。陳愛蓮之女陳妤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回憶,2020年7月,母親想擇一處長眠之地,與家人在墓園兜兜轉轉,拐過山頭,遇見一塊長方形的平地,她拍起手說:“這裡好,這裡好,這裡像一個舞台。”

  再等兩個月,記錄陳愛蓮一生舞台和生活瞬間的畫冊《陳愛蓮的藝術與生活》就將問世。

  為畫冊挑選照片時,陳愛蓮對策劃人之一喬智說,“要鮮亮、彩色、陽光的,不要黑色、灰色、暗淡的。”

  她喜歡鮮艷的服飾。外出聚會或是登台表演,無論活動大小,她都會精心裝扮。她常說:“我是傳播美的,不能邋邋遢遢。”

  一些人出於尊重,讓孩子喊她“陳奶奶”。陳愛蓮糾正他們:“你不要引導孩子,讓孩子自己叫。”孩子一般會叫“陳老師”“陳阿姨”。她不喜歡人們問她如何“駐顏保養”,曾說過,“我都忘了自己的年齡了。”在她的學校,歷屆的學生們都叫她“蓮花姐”。

  “衰老不是由於時光的流逝,而是因為夢想的毀滅。”她說。

  在舞蹈界,陳愛蓮以驚人的藝術生涯長度而著稱。她把舞蹈跳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年。80歲時,她還能完整地演繹舞劇《紅樓夢》中十幾歲的林黛玉,創下了“年紀最大的登台表演舞蹈藝術家”世界紀錄。

  “我將舞蹈融於生命,每天練功,每天學習,所以今天還能站在舞台上。”她生前解釋。

  及至病重住院前,陳愛蓮每天上午還會練功兩小時,扶在把杆上,擦地、蹲、下腰、倒立、旋轉、翻身。

  馮雙白說,陳愛蓮說到做到,基本功訓練不曾間斷過,哪怕是春節也決不休息一天,“她挑戰了常規的舞蹈的極限,挑戰了人類的肢體語言的極限,也挑戰了生命的極限,就憑這些挑戰,憑她創造的世界紀錄,陳愛蓮也足以彪炳史冊,從沒有人獲得過這些成就。”

  2019年的大型古典舞劇《紅樓夢》,是她生前最后一場大型公開演出。在兩個多小時的表演中,陳愛蓮每完成下腰、劈叉以及連續旋轉等高難度動作時,觀眾席中就響起熱烈的掌聲。

  舞劇《紅樓夢》首演於1981年,至今已上演600余場,陳愛蓮一直出演林黛玉。

  舞劇無台詞,以體態、舞姿、表情、動作表達故事情節和人物的喜怒哀樂,“弱柳扶風、嬌花照水”,陳愛蓮詮釋得生動出神,曾被人譽為“活的林黛玉”。

  陳愛蓮年少成名。她是新中國第一批科班出身的舞蹈演員,20歲就主演中國第一部芭蕾民族化舞劇《魚美人》。

  上世紀60年代,陳愛蓮,和以《長綢舞》、舞劇《寶蓮燈》聞名的舞蹈家趙青都在中國歌劇舞劇院工作。當時,歌劇舞劇院隻有一個排練廳,誰到得早誰能在最前方排練,並擁有旁邊錄音機的音樂播放權——陳愛蓮和趙青是劇院最勤奮的兩個,幾乎每天的前兩名都是她們倆。

  陳愛蓮愛角色多於愛自己。陳妤記得,小時候,媽媽帶她和姐姐陳婕去北京王府井逛商場,走著走著,媽媽會突然停住開始揣摩角色,若有所思,雙手拈起,翩翩起舞。“呀呀,又來了、又來了”,倆姐妹回憶,每當這時她們都會尷尬得紅了臉。

  陳愛蓮認為,舞蹈是表達喜悅或哀傷的傳情手段,也是人與人情感溝通乃至社會交往的重要形式。她並不提倡現在年輕舞蹈演員過多地炫技。“許多演員一上台,先翻個跟頭,再大跳,然后腿一下扳過頭頂……過於關注這些,會使舞蹈喪失自身的藝術價值和品質,使它成為近乎雜技的技藝。”

  陳愛蓮說,一個舞者內心對舞蹈的認識、感悟特別重要,某種程度比腰腿、身材比例能起到更大的作用。

  14歲那年,她第一次被蘇聯芭蕾舞大師烏蘭諾娃的形體表達力和感染力震撼。

  “當尖刀刺進波蘭公主背部,她用手扶著柱子,先是痛苦地抬起頭,整個身體舒展開來,再順著柱子緩緩滑向地面,最后像一枝花慢慢蜷縮枯萎。”陳愛蓮觀看《淚泉》后在日記裡寫下:“我要做中國的烏蘭諾娃。”

  在蘇聯舞蹈專家古雪夫創作的大型舞劇《魚美人》中,陳愛蓮被選中出演半人半魚的人魚公主。她到公園觀察魚游來游去的姿態,模仿魚的樣子,在水邊手舞足蹈。為揣摩古代女子的心思,她跑到圖書館借閱古籍。

  在排練《蛇舞》時,陳愛蓮出演反面角色“美女蛇”,她跑到動物園“蛇館”去觀察蛇的游走、吐信,通過舞蹈動作把蛇性格化。

  一個半小時的舞劇裡,陳愛蓮在台上的時間隻有5分鐘。但首次演出結束,在場外國專家跑到台前與她握手,贊嘆不已。

  作家葉延濱在觀看《蛇舞》后深受震撼,寫了一首長詩,其中寫道,“是美女蛇還是舞蹈家�是教我們抗拒誘惑�還是讓我們被誘惑”,“陳愛蓮那婆娑起舞的手臂�卻永遠攫住我�天啊�蛇舞”。

  1957年,北京舞蹈學院為即將首演的獨舞《春江花月夜》挑選演員,當時,陳愛蓮排在5組之后,但前幾組的學生臨時有事,陳愛蓮跳完后,選人小組當即決定,其他人不用再跳,“就是你了”。

  后來,國外觀眾在看過她表演的《春江花月夜》,直接稱她“the moon”(月亮)。

  馮雙白則評價這部舞劇為“中國古典舞最杰出的經典作品”,“已經具有穿越時空的力量”。

  穿越歷史長河時,陳愛蓮一直試圖保持優美的姿態。她在文革初期被下放到張家口的農場勞動改造,那時,她的第一任丈夫楊宗光因故身亡。上世紀70年代末,陳愛蓮從張家口農場回到北京,遇到后來的丈夫魏道凝。

  當魏道凝向陳愛蓮表白時,陳愛蓮說自己不想再走入婚姻。魏道凝沒說什麼,只是低著頭,眼淚扑簌扑簌地掉。當時陳愛蓮心裡想,“多麼純粹的人啊”。1974年10月10日,兩人終於走進婚姻殿堂。

  魏道凝活潑、歡快,陳愛蓮嚴肅、憂郁。魏道凝敬重陳愛蓮和她的藝術,陳愛蓮說魏道凝是她的“半條命”。

  陳妤說,從年輕到老,父親叫媽媽“小白兔”,媽媽叫父親“凝凝”,兩人睡覺一直有個習慣,要拉著手才能睡著。

  在八寶山殯儀館停靈這幾天,每天上午魏道凝都會來靈前看看,“這是他唯一的念想。”陳婕說。

  上世紀80年代,文化體制改革陸續展開。在一次會議中,陳愛蓮發言說,“希望提高藝術家的收入,把藝術家養起來,這樣才能更純粹地創作”。有人反對說,“提高收入最大受益的不就是你們這些成名成腕的?”

  陳愛蓮決定下海做市場化藝術團,以示她的建議出於公心。1987年,陳愛蓮藝術團成立——這是全國第一個以藝術家個人名義命名的藝術團,此時陳愛蓮已48歲。

  魏道凝放棄自己的本職工作,為藝術團做外聯商演對接。由於人手緊缺,魏道凝又負責寫整場演出的串詞,還學會了音響、燈光控制等劇務工作。魏道凝曾說,他佩服陳愛蓮對事業的忠誠和追求。“她對生活要求低,對藝術要求高,對金錢看得很淡”。

  除了丈夫,陳愛蓮還拉上兩個女兒,統共湊了不到20人,“成團”出道。

  小女兒陳妤那時剛剛從廣東舞蹈學校畢業,她回憶,那些年藝術團哪裡有演出邀約就去哪裡,小旅館、車馬店都住過,“成了跑江湖的”。

  在農村演出時,演員們換衣服的“后台”有一次安排在紙窗子的土坯房中。正換衣服,有演員扭頭一看,紙窗破了洞,一隻大眼睛在往裡瞅。后來,大家就每人罩一個演出服,直接站著換妝。

  當年的火車還是綠皮車,乘客多得像現在北京早高峰的地鐵。擠火車時,舞蹈演員的優勢就發揮出來了,一個力氣大的男演員先擠上去,打開火車窗戶,演員們施展“舞功”,魚貫而入。

  陳愛蓮名氣大,藝術團的台柱子隻有她一個。她思路活躍開闊,在演出過程中,邀約毛阿敏、斯琴高娃、那英、韋唯、蔣大為等人合作,當時還未成名的韓紅跟著藝術團唱了兩年。

  陳愛蓮藝術團在市場上頗受歡迎。1991年,藝術團演到美國紐約,趕上安徽發水災,臨時改成賑災義演,為災區籌錢。

  當時,深圳、海南等地的夜總會、迪廳遍地開花。陳愛蓮想,為什麼高雅藝術舞蹈不能進這些地方呢?

  陳愛蓮一直認為,藝術首先是美,其次要被大眾接受,她大膽地帶著藝術團跳進了歌舞廳的舞池。沒想到大受歡迎。在深圳,往往一所歌舞廳還沒演出完,另一所“探場”的歌舞廳就請他們去表演。

  在陳妤印象裡,那時最熱鬧的事是趕場。一群舞蹈演員未卸妝,乘坐摩的趕往下一個演出地點,有時離得近,直接抱著衣服帶妝去下一場,“轟轟烈烈五顏六色的,沿著街跑,像拍電影一樣”。

  “沒有遇到過砸酒瓶、摔東西的情況,大家看我們舞蹈表演時都很鄭重,掌聲很熱烈。”陳妤說。

  一直到1995年,陳愛蓮藝術團每年演出高峰時達300多場。這一年,她賣掉北京和番禺老家的全部房產,加上下海演出掙來的錢,開辦了北京市第一所民辦舞蹈學校——北京市愛蓮舞蹈學校。“陳愛蓮由此從一位表演藝術大師轉型為一個舞蹈教育家”。

  辦學的另一個情結是陳愛蓮始終未忘自己的來處。她曾寫過一本自傳《我是從孤兒院來的》。正如書名,父母在新中國成立前病故,10歲的陳愛蓮和妹妹在街頭流浪后被送往孤兒院。1952年,中央戲劇學院附屬舞蹈團學員班到上海招生,面龐秀氣、身材頎長的陳愛蓮被從孤兒院帶到北京。從此她的命運被改變。

  33歲的田萬麗是天津最大的舞蹈團“津舞團”的創始人、團長。22年前,她通過考試后,被父母送到北京愛蓮舞蹈學校。

  那時,愛蓮舞蹈學校剛從北京的牛街搬到更偏僻的崔各庄。田萬麗記得,學校隻有幾間平房,校長室門口一隻小狼狗在搖著尾巴,校長陳愛蓮推門而出。“原來女人也可以當校長。”田萬麗第一次見到陳愛蓮時心裡想道。

  田萬麗父母在天津打魚賣魚為生,文化程度不高。入學前,她一直在聽人說“陳愛蓮、陳愛蓮”,她覺得那是一個很厲害的人,校長也應該是一個男人。看到“美極了”的陳校長,她的世界觀顛覆了。她說,那時她想,將來自己也要當一名校長。

  陳愛蓮去世后,21歲的覃剛從延安坐9個小時硬座趕到北京,同齡的吳建國第一次買了飛機票,從貴陽飛來。他們都是2014年陳愛蓮從貴州山村裡招來的貧困生。那一屆學校共資助了10名男生。學校負責全部學費、食宿,過節回家的火車票、禮物都是陳愛蓮買的。

  那一年陳愛蓮75歲。她把每年的演出收益都投入在學校。高佔祥曾說,“學校是陳愛蓮用足尖跳出來的”。

  2019年,經過6年學習后,10名資助生中2名考上中央民族大學、1名考上北京舞蹈學院,還有3名留校,剩余4名到貴陽、四川、陝西等地從事舞蹈相關工作。

  “我們的命運改變了。”覃剛說,6年前,如果不是陳愛蓮從貴州省榕江縣的一所中學把他帶到北京,現在他應該像父母一樣在打工。

  “有時候不是因為喜歡舞蹈而喜歡,而是因為一個人而喜歡舞蹈。”田萬麗說,她因為陳愛蓮而愛上了舞蹈。

  在學生們眼中,陳愛蓮教學時非常嚴厲,眼裡不容一點沙子,她教學時和學生一起做示范,拿個小木棍指出學生失誤的地方。

  覃剛的微信名叫“覃澆水”,這是他的恩師陳愛蓮常說的“勤澆水才能常開花”。吳建國的微信名叫“人間藝術家”,他覺得恩師是天上來到人間的藝術家。

  除了他們之外,這幾天,愛蓮舞蹈學校走出去的2000余名學生陸續回到校園,告別陳愛蓮。

  陳妤說,媽媽年輕時有次在去演出的飛機上,遇到一位德高望重的泰國大師,大師告訴她,“你是一條船”。

  陳愛蓮一直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直到開辦了學校,她才明白要渡人。

  她曾告訴兩個女兒,媽媽早晚會走,但是這一身本事要傳下去。生前,陳愛蓮和廣西的北部灣大學、中國藝術研究院等院校開始了“愛蓮體系”舞蹈學科建設,她剛剛列出大綱,就與世長辭了。

  10月11日,她在病重時發給友人喬智的微信中說,“等過些日子一定再聚聚,找一個可以演唱表演的地方,邊吃、邊唱、邊跳、邊朗誦、邊潑墨,藝術氛圍濃一點,串行、跨行表演的、出洋相的都可以,隻要能開心就好,不要總坐在一個地方動不了”。

  她出院回家后,田萬麗去探望,她坐在沙發裡,瘦到70多斤,陽光照在臉上,田萬麗第一次覺得“那個嚴肅的老師是個81歲的老人”。

  2022年是陳愛蓮從藝70周年,她曾經說,“我想把舞劇《文成公主》重新搬上舞台,希望老天能給我這個機會。”可惜最終她沒有等到。21日凌晨,她已謝幕,轉場。(記者 耿學清)

(責編:木勝玉、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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