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為何自作祭挽詩文

2020年08月17日09:38  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陶淵明為何自作祭挽詩文

  目前陶淵明詩文研究幾乎到了“陶盡門前土”的地步,似乎已無可挖掘之處。但細細品讀陶集,仍有值得關注和研究之詩文。如陶集中有一篇《自祭文》和三首《擬挽歌辭》。《文選》選陶淵明《挽歌》第三首,題曰《挽歌詩》﹔王叔岷《陶淵明詩箋証稿》、龔斌《陶淵明集校箋》和王孟白《陶淵明詩文校箋》等均改“《擬挽歌辭》”,題作“《挽歌詩》”,認為此三首挽歌乃是陶淵明自作,而非擬作。

  從《自祭文》《挽歌詩》(或《擬挽歌辭》,以下統稱“《挽歌詩》”)內容來看,陶淵明先假設自己已死,然后再面對自己的靈堂、墳墓和尸體,悼挽自己。這種行為看起來比較滑稽,也顯得較為荒誕,但滑稽與荒誕的背后,往往蘊含著深刻的思想與異樣的動機。

  從學界的研究來看,大家公認《自祭文》作於陶淵明去世之前不久﹔但對於《挽歌詩》,則有不同觀點,有46歲(袁行霈)、51歲(逯欽立)、59歲(鄧安生、龔斌等)、63歲(宋人吳仁杰、祁寬、趙泉山皆認為是臨終絕筆,今人王孟白、孫鈞錫、廖仲安等亦持類似觀點)等幾種說法。陶淵明在《答龐參軍》序文中說“吾報疾多年,不復為文”,從陶作編年可知,他晚年的作品確實較少。既然他“不復為文”,那又為何自作祭文、自為挽歌?

以曠達超越幻滅

  人之情多變,前一秒尚能曠達,下一刻卻感萬事皆空,幻滅消極與超脫達觀均為人生之體驗,陶淵明亦不例外。《自祭文》篇末雲:“人生實難,死如之何。”以悲觀者看,此句可視作自經棄世之言﹔以達觀者看,可視作勘破生死之語。由幻滅至曠達,其間隻隔一層紙,超越了悲觀之幻滅,一切不復挂礙於心,即得大超脫之曠達,亦即袁行霈先生所謂陶淵明之“順化”。

  細讀陶淵明現存詩文,可見其思想矛盾之兩端。日本學者岡村繁在《陶淵明李白新論》中指出,陶淵明的“許多作品都包含著相互矛盾的內容”,並總結為“對生死的達觀與執迷”等五個方面,對於全面揭示陶淵明思想矛盾復雜的特征,頗有貢獻。陶淵明思想中的矛盾,到了中年生病之后,表現得更加突出。陶淵明“報疾多年”,無論對他的身體還是心理,都是一種漫長的折磨﹔而遭火(《戊申歲六月中遇火》)受災(《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后的貧困,更給陶淵明帶來生存的痛苦,“蕭索空宇中,了無一可悅”(《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飢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乞食》)。古人追求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對陶淵明來說,也是一種“中年危機”:“總角聞道,白首無成”,“人生若寄,憔悴有時”(《榮木》)。老冉冉其將至,而修名不立,對陶淵明來說,是人生最大的焦慮,故陶淵明“猖狂獨長悲”(《和胡西曹示顧賊曹》)。細讀陶詩,可發現陶淵明始終挂念的是“不朽”問題。袁行霈先生對此感悟極深,他在分析陶淵明的《形影神》詩時說:“‘形’苦於人生之短暫,‘影’苦於修名之難立”,“形影神三者,分別代表陶淵明自身矛盾著的三個方面,三者的對話反映了陶淵明人生觀裡的沖突和調和”(《陶淵明研究(增訂本)》)。

  另外,陶淵明對改朝換代時局的無奈甚至憤懣,對自己“疾患以來”病痛的切膚體驗與無助感傷,對“室無萊婦”(《與子儼等疏》)的失望,以及《責子》詩中對孩子不成器的哀嘆,縈繞心間,從而產生“天運苟如此”(《責子》)、“流幻百年中”(《還舊居》)、“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歸園田居》其四)的幻滅感,無可奈何又無計可施,隻好“且進杯中物”(《責子》),暫時麻醉自己,忘卻俗世的痛苦。

  然而,陶淵明的偉大之處,在於對這種“人生實難”“終歸空無”幻滅感的超越。《神釋》雲:“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羅大經評曰:“不以死生禍福動其心,泰然委順,養神之道也,淵明可謂知道之士。”(《鶴林玉露》卷十五)陶淵明之超脫,又如:“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歸去來兮辭》)他達觀從容,委運任化,任真隨性,想出仕則仕,想歸隱則隱,酒醉欲眠而遣人歸去,去人家吃飯喝酒而賦《乞食》之詩,“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蕭統《陶淵明集序》),“視死如歸,臨凶若吉”,大病之后“藥劑弗嘗,禱祀非恤”(顏延之《陶征士誄》),“余今斯化,可以無恨”(《自祭文》)。以這種心態自作祭文、寫挽歌,也就不是什麼很奇怪的事情了。僅就自作祭文與挽歌這件事本身來看,已是其泰然面對生死的達觀順化之舉。

力圖創新

  陶淵明有著強烈的創新及“立言”以求不朽的意識。發前人之未發,寫前人之未寫,是謂創新。試看陶淵明田園詩的創作,前人何曾專力寫過?故陶淵明能成為田園詩創作第一人。乞討之事,何人敢寫入詩中?唯陶淵明首開先河,作《乞食》詩。關於《五柳先生傳》,范子燁先生認為不是自傳,邵明珍也認為傳贊體一般不能用於寫自傳(《求是學刊》2017年第6期),但如果從陶淵明有意創新主題內容的情況來看,他為何不能有意創新自作傳記?他人所不能為,我能為之﹔他人所不敢為,我亦為之﹔他人所不敢寫不能寫未曾寫,我均寫之——此之為我。“語不驚人死不休”,屈原如是,陶淵明如是,李白、杜甫如是,蘇軾等人亦如是。

  袁行霈先生從“徘徊回歸主題”等五個方面進行論述,專論“陶詩主題的創新”,而其中尤以固窮安貧和農耕主題為代表,他強調說:“田園詩是他的獨創,在田園詩中以農耕為主題,更是陶淵明的獨創。”(《陶淵明研究(增訂本)》)同理,盡管祭文、挽詩一般都是他人為死者作,但陶淵明為何就不能打破常規,自作祭文和挽詩?故淵明《自祭文》是目前所見最早的自祭文。即便此前繆襲、陸機、傅玄已有自挽詩,即便陶淵明所作挽詩題作《擬挽歌辭》,也仍然不妨礙其內容的創新。

游戲之作,兼安慰親朋

  從《擬挽歌辭》文字來看,雖極沉痛,卻不乏戲謔色彩。“欲語口無音,欲視眼無光”,身死而神不死,身外之我一本正經地誦挽詩哀悼自己,身內之我卻依然有感有知,這一場景本身就很滑稽。詩雲“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去世之人仍以飲酒挂懷,可以達觀視之,亦可看作游戲之語。《自祭文》亦有此類文字,如“候顏已冥,聆音愈漠”“窅窅我行,蕭蕭墓門”,亦逸想之文字,故蘇軾曰:“淵明《自祭文》出妙語於纊息之余,豈涉死生之流哉。”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陶淵明自知大限將至,料想自己死后“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故作祭文、挽歌,以達觀之語安慰家人朋友。《與子儼等疏》雲“天地賦命,生必有死”,又引子夏語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在《擬挽歌辭》開篇雲“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生老病死乃人生的常態,原本不必挂礙於心。《自祭文》雲“陶子將辭逆旅之館,永歸於本宅”,生存之世乃臨時暫居之逆旅,唯有死亡才是永久回歸原本之住宅,“我來自塵土,復歸於塵土”,視死亡為解脫,“人生實難,死如之何”,自己已看破生死,親朋又何必要悲傷?

受當時風尚影響

  晉時士人言行舉止放達不羈,及時行樂、詩酒宴飲的生活方式為廣大文士們所接受。政治上的矛盾斗爭與生命的短暫無常使他們的內心趨向封閉,並由建安時期的昂揚高蹈、慷慨悲歌轉變為正始時期的韜光養晦、縱情放浪,在這種思想變化中,晉人更加淡然地看待生命,回歸自我,超然自適。晉時之人對死生看得很重,但表現在言行上,卻是視死如歸。這正表現了晉人對待生死的矛盾態度。《文選》有魏晉人繆襲《挽歌詩》1首,晉陸機《挽歌詩》3首,傅玄《挽歌辭》1首,皆為自挽之作。這種時風所及,不能不對陶淵明創作《自祭文》《擬挽歌辭》有所影響。持此觀點者,有宋代趙泉山,另有日本學者橋川時雄,他認為:“陶公《挽歌詩》及《自祭文》,洵當時風尚而作耳。”

  詩文創作大多都經歷了一段時間的感情積澱,正所謂“長期積累,一朝得之”“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綜合陶淵明的現存作品可以判斷,《自祭文》《挽歌詩》的創作並非陶淵明一時心血來潮之作,其創作動機當有多個層面。 (作者:和 談,系新疆大學文學院教授)

 

(責編:木勝玉、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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