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姐姐們”蕩起雙槳

 

2020年08月11日09:16  來源:中國青年報
 
原標題:讓“姐姐們”蕩起雙槳

昆明鯤鵬龍舟隊在訓練中。李雲玲/供圖

上海龍姊妹龍舟隊在訓練中。周娣娜/供圖

昆明鯤鵬龍舟隊在游泳訓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梁璇/攝

昆明鯤鵬龍舟隊在游泳訓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梁璇/攝

執教到第169支龍舟隊時,雲南龍舟項目推廣人鄭文琦遇到了“最特別的隊伍”。40多位成員全是“姐姐”,年齡跨度從48歲到66歲,她們中不會游泳、甚至怕水的人“一抓一把”,可在生命的巨浪面前,她們扑騰過,且成功浮出水面。

她們都曾罹患乳腺癌。

暗涌從胸口一處小小的硬塊開始醞釀,“診斷是否有誤?”“良性還是惡性?”“保乳還是全切?”……每個答案都加速推了一把心裡的過山車,有人俯沖太快,遇到了更大的水花——手術、化療、放療,治療周期被脫發、惡心、嘔吐等痛苦撐滿﹔長期服用內分泌治療藥物,帶來關節疼痛、失眠加重﹔心理壓力讓人喘不過氣,自卑、抑郁一度來擾。

像暈船的人癱在大洋中心的扁舟上,等不到岸,這幾乎是所有乳腺癌幸存者最初的狀態。

63歲的加拿大華裔女性熊北蓉經歷過這種絕望,由於害怕別人異樣的眼光,她向周遭隱瞞病情11年,但在龍舟賽場上找回的自信讓她不僅改變自己,也啟發更多人“如果手中有槳,何不乘風破浪?”

2017年,在昆明舉行的國際龍舟聯合會第十三屆世界龍舟錦標賽上,熊北蓉幫助加拿大隊取得兩金兩銀。中青報·中青網等媒體報道了她的故事,積極的社會反饋鼓勵熊北蓉站出來分享自己的龍舟抗癌經歷,並通過實際行動幫助中國的乳腺癌幸存者通過龍舟運動完成身心康復。

今年6月,鄭文琦執教的這支鯤鵬龍舟隊在昆明正式下水,而去年由熊北蓉幫助在北京、上海組建的兩支隊伍也在疫情期間堅持室內訓練,熊北蓉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表示,“疫情影響下,國際乳腺癌龍舟劃手委員會在全球的200多支隊伍目前多已停訓,中國的姐妹給大家帶來了希望。”

以后共同慶祝兩個生日

“第169支隊伍首次下水訓練正好是6月19日。”鄭文琦向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表示,去年11月,昆明癌症康復協會打算組建乳腺癌幸存者龍舟隊,找到他時,“我沒猶豫就答應了。”他記得,10多年前曾在雜志上看到,龍舟有助於乳腺癌術后康復,國外已有成熟的隊伍在做相關訓練。

但新冠肺炎疫情的出現,讓龍舟隊從成立到下水隔了兩個季節。

“我手抬不起來咋個劃?”“不會游泳咋個辦?”第一次水上訓練前,張國艷感受到姐姐們的忐忑,作為鄭文琦的助理教練,24歲的小姑娘成了姐姐的傾訴對象,她逐一安慰,“你們隻要放開、高興,其他不用擔心。”

載有22人的龍舟在昆明安寧市玉龍灣的碧波上前行,大家劃得賣力,有人因上肢使不出勁兒,一發力,整個人都快離開座位﹔船槳偶爾會“打架”,不經意激起水花,埋怨聲四起,“衣服被打濕了”“褲子也濕了”……慌亂中,整條龍舟像喝醉的蜈蚣。“劃船不能怕水,身上是干的等於沒劃嘎。”鄭文琦笑著用昆明話調節氣氛,笑聲逐漸代替抱怨。張國艷記得,第一次見姐姐們“一個個都悶著頭不說話”,水上訓練一次后“聲音都很大”。

“昆明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安放這樣的項目再合適不過。”鄭文琦免費提供訓練場地、器材和教練,甚至還計劃為姐姐們打造賽事平台,用龍舟隊隊長李雲玲的話說,“鋪平了所有路”。可一開始,消息發到群裡,無人響應,即便門檻低到隻有“康復3年及以上的患者均可報名。”對龍舟項目不了解、不會游泳等皆為顧慮。

“做工作”是李雲玲在40歲后“最擅長”的事。在銀行任高管的她家庭和事業順遂,可在39歲遭遇了人生最大疑惑,“為什麼我得了乳腺癌?”手術后,她感覺“天塌地陷”,一位病友安慰她說:“你的情況在乳腺癌裡就是小感冒。”這位病友在一個月內雙乳切除,尚有余力給他人希望,“她的出現就像溺水者遇到救生圈,我也要當別人的救生圈。”此后,李雲玲習慣於把自己的故事當作繩索拋給需要幫助的女性,若被回懟“站著說話不腰疼”,她會把對方帶到衛生間,掀開自己的衣服,用事實告知:“你正在經歷的,我經歷過。”

但“現身說法”的影響能持續多久?李雲玲先后考了心理疏導師、營養師,為體驗運動康復對乳腺癌幸存者的重要性,今年53歲的她加入了龍舟隊。在她5000多名微信好友中,3000多人是病友,“我身后有很多人看著我。”這就意味著,龍舟隊要摒棄傳統選才的要求,“不要設置條條框框去拒絕願意走出來的人。”

隊伍陸續迎來42名隊員。沒了門檻,把關都在細節裡。為照顧隊員身體狀況,平時龍舟選手1個小時的熱身被精簡至10多分鐘﹔起初隊員動作僵硬,教練不予糾正,“熟悉龍舟就是任務”﹔技術慢慢才加進來,“槳下水的動作就像砍雞骨頭一樣,軟綿綿下刀切不斷,要很干脆才能砍斷”“要學會用丹田氣喊口令,學會了買褲子都方便。”鄭文琦略帶幽默的教學讓隊員卸下包袱,節奏越來越好,到第4次下水時,劃了8000米都渾然不覺。

漸漸地,每周三的訓練成為隊員最盼望的事,盡管地點離昆明市區約30公裡,大家也會背著自己燉的銀耳羹、蒸玉米和各種零食從四面八方趕來。第4次訓練時,趙育銳帶了親手做的米糕,性格腼腆的她沒有透露當天是自己58歲的生日,事后,有姐妹提議,所有隊員以后共度兩個生日,“龍舟隊下水的6月19日和各自動手術的重生日。”

可以下崗但不能退隊

一次訓練前,昆明下起大雨,為照顧隊員的身體情況,鄭文琦臨時調整出一節游泳課,“專門選了人不多、水不冷的室內游泳池。”這次訓練,趙育銳罕見地遲到了。

“小張教練,游泳衣該怎麼買?”張國艷收到趙育銳的微信,這個年紀可以當自己家長的姐姐坦承自己“不好意思”。自從8年前做完切除手術后,趙育銳就把游泳、桑拿從生活選項中剔除,能展現身材的游泳衣早已陌生。為了訓練,她再三挑選,最終選定一件寬肩帶、有杯墊的黑色游泳衣,“希望看起來沒什麼不同”。

趙育銳幾乎“磨蹭”到最后時刻才出現,張國艷大喊一聲:“你們身材真好啊”,趙育銳“羞於見人的念頭瞬間消失”。

隊裡不乏姐妹在術后仍保持游泳習慣,她們通常會往游泳衣裡填充一條絲巾,在保險公司做高管的蒲瓊英還戴著絲巾去東南亞完成了潛水。蒲瓊英在3年前被確診,化療期間,她主動在朋友圈分享了自己剃光頭的照片,但想讓勇氣進入現實並不容易。一次帶客戶去泡溫泉,她在肩上搭了條毛巾遮住動手術的一側,裝作若無其事地在池邊泡腳,客戶主動告訴她:“沒關系,下來一起吧,我們都知道,這很正常。”

別人的接納讓蒲瓊英放開了自己。像不少乳腺癌幸存女性一樣,蒲瓊英也參加了旗袍走秀,她感到自信,只是每當自我介紹后,她隱約覺得“別人眼裡有同情”。這和參加龍舟隊訓練的感受不大一樣,“在龍舟隊,每個人要盯著技術動作,觀察配合,注意力很集中,能感覺我們是一個團隊,而不是獨自前行。”

游泳課后團隊集合,趙育銳又遲到了。她本能地盡量拖延,想等大家都洗完再進浴室,結果她被眼前的畫面“震”到了,“澡堂裡十幾個人,全是我的隊友,我自從生病后第一次在第二人面前裸露自己,也第一次享受了搓背的待遇。”趙育銳主動提出和關系好的隊友互相擦背,她享受這久違的自由,忘了時間約束,但她清楚意識到“原來我一直都沒真正地接納自己”。

當年做切除手術時,趙育銳告訴別人“只是小手術”。可到了化療階段,她才“體會到癌症是什麼意思”,“藥水打下去,我就不是我了”。一次化療,累積的體面全部崩塌,吃不了東西、吐到無力抬頭,“整個人已經垮了,穿著睡衣就能在馬路上走,根本無暇他顧”。她暗暗計算,一次化療得難受5天,6次化療就難受30天,“我至少還要活30年,現在難過一天以后我多活一年”。

那段日子是“挺”過來的,后面的日子得慢慢熬。這個被醫生建議“生活節奏放慢”的女人,平時總是風風火火閑不住,她干過統計、人事、財務,但當身體狀況亮起紅燈時,趙育銳就像急速旋轉的陀螺被抓停,隻能在家“無所事事”,從這間屋子“轉”去那間,板凳挨個兒坐一遍。她想要朋友來訪,但大家都在上班﹔她偶爾社交,但記性差到她不好意思第3遍問別人姓什麼,生活裡的無力感像半夜口渴,水杯近在咫尺,但伸手如翻山。

被孤獨壓得喘不過氣的趙育銳去老年大學學習攝影、參加環滇,玩伴逐漸多了起來,但在新的朋友圈中,她本能回避病友群體,“不想別人老提生病的事情”。直到龍舟隊招募出現,“沒想到接觸一次就完全喜歡上了。”尤其那次游泳課打開了趙育銳的心結,她在外自費報了游泳班,“我喜歡龍舟隊,不想成為木桶裡的短板,我在抗癌路上單打獨斗了8年多,現在要和病友們同舟共濟,我可以下崗,但不能退隊。”

更多“姐姐”期待乘風破浪

對於趙育銳兩次遲到的原因,李雲玲理解且感動,因為和乳腺癌對抗的14年間,她也曾經歷過“走出來”的時刻。

年輕時,李雲玲有一頭“可以做廣告”的大波浪長發,搭配牛仔服或飄逸長裙,在朋友眼中“洋得很”。化療前,她主動把長發剪短,只是藥物凶猛,她還是隻能天天蹲在地上撿頭發,邊撿邊哭,“頭發幾乎是我的象征”。

李雲玲的父母都是醫務工作者,曾在中緬邊境工作,爸媽說她在簡易產房裡哭,聲音洪亮得嚇跑了外面聞到血腥味守了多時的狼,因為聲音好聽就取名“雲玲”,似乎從這一刻,堅強就被刻在了身上。術后3個月,李雲玲戴了頂假發、穿著綠色裹身裙大方出席車展。此后,她的每次出現都昂首挺胸,她在病房做志願者,常常為病友講課,以親身經歷做心理疏導,甚至在游泳池裡,她也是鼓勵隊友放開緊扒池邊的手、指導她們游向池中的人。

“要求完美,說一不二,認為地球缺了我就不轉,外面風風火火,家裡一把好手……其實,這都是乳腺癌姐妹的共同點。”李雲玲表示,包括自己在內,很多姐妹都被稱呼過“鐵人”“拼命三娘”。

59歲的李瓊珍笑稱自己中學時代就是“生漢子”,但2008年她被確診為三陰乳腺癌后,生活才真正對她的堅韌亮出尖牙,“三陰在乳腺癌裡很重,復發率很高,預計活不過3年。”但她一直明確告訴自己“這不過是小感冒”,樂觀就是特效藥。術后一禮拜,她隻能點頭搖頭,等能開口說話了,她便耷拉著患側的手在病床上唱《我愛北京天安門》,身形富態的她親和力十足,逗得其他病友哈哈大笑。

她是醫院的“常客”,但始終保持樂觀。走進醫院,一句刺耳的“還活著呢?”在熟悉李瓊珍情況的人和她之間成了一種特殊的“打招呼”,因為每次照面背后,都有她掙來的奇跡。她要克服的東西很多,比如看見李雲玲辦公室裡的粉色垃圾桶,她就會想到化療時的粉色針水,盡管過了十幾年,但瞥一眼胃裡就開始翻涌﹔術后上肢淋巴水腫是目前最大的困擾,腫脹的左手比右手大一圈,買衣服左邊手袖尺寸經常要改。她帶著和服裝並不搭配的塑料大孔電子表,扣到最后一孔可以勉強固定在手腕,“特別腫的時候,感覺手臂像被撐到快爆了的氣球,手臂能比手背高出一截。”李瓊珍注意自己的變化,把鍋從灶台端到水池不用兩隻手就會翻,原來50公斤大米可以扛上樓,現在買包菜都要休息半晌。

聽說劃龍舟可以緩解肢體水腫,李瓊珍成了龍舟隊第一個報名者,“是熊北蓉的故事鼓勵了我,通過劃龍舟,她不僅消除了水腫,還拿了世界冠軍,她可以,是不是我們也可以?”

“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運動生理學家唐·麥肯錫建議女性可以通過劃龍舟來進行乳腺癌的康復治療,不僅有助恢復體能,也可降低患者患上淋巴水腫的風險。”熊北蓉表示,麥肯錫在1996年親自建立起一支由乳腺癌幸存者組成的參賽隊,所有這些參賽人員病后恢復良好。

“既然國外有相關研究數據,我們也應該配合腫瘤醫院進行數據收集。”接手龍舟隊時,鄭文琦就琢磨,要在每次訓練前后測量隊員的手腕周徑、手掌周徑、上臂周徑等數據,便於以后對比分析,為相關研究提供幫助。

組建一支中國的龍舟隊參加世界乳腺癌幸存者龍舟錦標賽是熊北蓉的夢想。等了3年,少數中國乳腺癌幸存者開始乘風破浪,但困難都很具體。

在熊北蓉的幫助下,北京希望方舟龍舟隊和上海龍姊妹龍舟隊先后在2019年成立,成為lBCPC在中國推廣“喚醒龍姊妹”乳腺癌龍舟運動的重要項目。但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北京隊伍由愛心企業捐贈的龍舟一直停泊在玉淵潭,至今也未開放。在隊長王秀珠帶領下,隊員堅持在家訓練,按照熊北蓉的室內訓練計劃,堅持每天坐在沙發墊上練習龍舟起式動作,盼著下水訓練的一天。

上海的隊員相對幸運,據隊長周娣娜介紹,本周末已經在上海培生龍舟俱樂部舉行了第8次訓練。但隊伍剛成立時,找一家願意接收隊伍的場地十分艱難,“畢竟我們身體情況特殊,對方也有顧慮。”經過一番艱難探索,她認為,如果想讓更多“姐姐”加入乘風破浪的隊伍,除了自己走出來,更需要社會各界給予幫助,“每次坐上龍舟能感覺水和舟是一體的,大家跟著鼓點一起劃,才能順利前行。”讓土生土長的龍舟項目惠及更多中國乳腺癌幸存者,要“蕩起雙槳”的絕不只是姐姐們。(記者 梁璇)

(責編:木勝玉、朱紅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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