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開在唐詩裡的雪蓮花

2020年08月10日09:10  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盛開在唐詩裡的雪蓮花

“絲綢之路”的開通和繁榮,不僅使中外貿易和文化交流成為可能,而且大量的西域物產也隨之進入中原。今天帶有“胡”字的物產多數來自廣闊的西域,包括西亞、中亞地區,如胡桃、胡麻、胡椒、胡蒜、胡蔥、胡瓜(黃瓜)、胡荽(香菜)、胡芹、胡蘿卜、胡豆(蠶豆),還有豌豆、鷹嘴豆、石榴(安石榴)、椰棗(蜜棗)、菠菜(波斯菜)、菠蘿、甘蔗、葡萄(蒲桃)、西瓜、洋蔥、蔓菁、孜然、無花果、茉莉、胡餅等,劉禹錫所謂“珍果出西域,移根到北方”(《和令狐相公謝太原李侍中寄蒲桃》),今天我們的飲食、蔬菜、水果幾乎離不開這些舶來品。這些舶來品最真實的魅力在於,一方面它們極大地豐富了唐人的飲食種類與口味,成為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另一方面它們來自於那些令人心馳神往的遠方,承載著唐人對於未知之地、未知之物生動活潑的想象。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盛唐詩人岑參的《優缽羅花歌並序》。“優缽羅花”,是梵語的音譯,一般譯作青蓮花或紅蓮花,即生長在西域的雪蓮花。當時雪蓮花雖未能像“苜蓿隨天馬,葡萄逐漢臣”(王維《送劉司直赴安西》)一樣進入中原,卻是中國文學中第一次寫到,中原人通過岑參的詩第一次知道了這種遠在天邊的神奇植物。

雪蓮花是隨著岑參遠行萬裡、進入西域而呈現在世人面前的。為了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天寶十三年(754)夏秋間,38歲的岑參第二次進入西域,在北庭都護府(今新疆吉木薩爾縣)任安西副都護封常清的幕僚。第二年一個特殊的機緣,岑參寫下了《優缽羅花歌並序》,細致具體地描述了生長在西域的稀有高山植物——雪蓮,這在唐人文獻中是極其罕見的。岑參在詩序中說,自己曾在佛經中讀到有關優缽羅花的記載,但並未見到過真的優缽羅花。他說自己公事之外多有閑暇,“乃於府庭內栽樹種藥,為山鑿池,婆娑乎其間,足以寄傲”。就在種樹種草、堆山開池、徘徊其中,像陶淵明一樣“倚南窗以寄傲”之時,有交河小吏進獻優缽羅花,自稱是在天山之南獲得的。岑參仔細端詳優缽羅花:“其狀異於眾草,勢巃嵷如冠弁,嶷然上聳,生不傍引﹔攢花中拆,駢葉外包,異香騰風,秀色媚景。”岑參說,此花與眾草不同,孤高挺拔,其狀如冠,不斜生旁引﹔花蕊團集,花瓣開展,葉片兩兩相對。雖生在邊僻之地,卻香氣馥郁、獨有姿色,在日光照耀下更顯得可愛。詩人在贊賞優缽羅花的同時又不無感慨地說:“爾不生於中土,僻在遐裔,使牡丹價重,芙蓉譽高,惜哉!”如此高貴的花不生長在賞者如雲的內地,卻偏偏生長在荒寂僻遠的邊地,這就為牡丹、荷花的價高譽重、人見人夸提供了機會,這實在令人惋惜。然而,“夫天地無私,陰陽無偏,各遂其生,自物厥性,豈以偏地而不生乎?豈以無人而不芳乎”。天地是無私的、陰陽是不會偏袒的,這樣萬物就可以按照自己的天性生長,各有自己的質性。不會因為所處地方的荒寂僻遠而不生長,也不會因為無人欣賞而不芬芳。詩人浮想聯翩、睹物傷懷:“適此花不遭交河小吏,終委諸山谷,亦何異懷才之士,未會明主,擯於林藪耶!”優缽羅花如果不碰上交河小吏,最終隻能委棄於冰冷的荒山之中,就像“懷才之士”不能遭逢聖明之主一樣,在山林草野中寂寞地耗盡一生,岑參於是感而為歌,在贊賞高貴美麗的優缽羅花的同時,也抒發了詩人自己心中的無限悲慨:

白山南,赤山北。其間有花人不識,綠莖碧葉好顏色。葉六瓣,花九房。夜掩朝開多異香,何不生彼中國兮生西方。移根在庭,媚我公堂。恥與眾草之為伍,何亭亭而獨芳。何不為人之所賞兮,深山窮谷委嚴霜。吾竊悲陽關道路長,曾不得獻於君王。

在天山之南、火焰山之北,有一種不為人知的、名為優缽羅的花。優缽羅花綠莖碧葉,顏色姣好。有六瓣葉片,九個花房。夜裡閉合,清晨開方,散發著奇異的芬芳。岑參不禁問道:這麼神奇的花卉,為什麼不生長在中原卻偏偏生長在西域?優缽羅花恥與眾草為伍,亭亭玉立,芳華幽獨。是什麼原因不被眾人欣賞?最終落得個委棄深山窮谷,一任嚴霜摧損。詩人感嘆“吾竊悲陽關道路長,曾不得獻於君王”,優缽羅花的命運與自己的遭遇何其相似,通過敦煌的陽關一旦進入遙遠的西域,再想回到長安,不僅道路艱難漫長,而且遙遙無期。堪與中原愛重的牡丹、江南垂青的荷花媲美的優缽羅花,隻因生長在西域,竟落到了如此境地。縱觀詩人坎坷的仕途,英雄無用武之地,人生理想難以實現,其遭遇正如生長在荒寂邊地的高山雪蓮,所以見了雪蓮,詩人不能不動情,不能不心生感慨,甚至是同病相憐。

岑參詩序中說“嘗讀佛經,聞有優缽羅花”,這裡的佛經指的可能是《華嚴經》,全稱《大方廣佛華嚴經》,是大乘佛教的主要經典。中唐慧苑《華嚴經音義》卷上說:“優缽羅花,具正雲尼羅烏缽羅。尼羅者,此雲青﹔烏缽羅者,花號也。其葉狹長,近下小圓,向上漸尖,佛眼似之,經多為喻。其花莖似藕稍有刺也。”優缽羅花狹長的葉子酷似佛眼,是典型的佛國之花,為人敬仰。為李白詩作注的清人王琦說:“青蓮花出西竺,梵語謂之優缽羅花,清淨香潔,不染纖塵。太白自號疑取此義。”(《李太白年譜》)王琦認為,李白來自西域的碎葉城(今吉爾吉斯斯坦托克馬克),故其自號青蓮,此青蓮並非江南常見的多年生水生草本花卉——荷花(或稱水芙蓉),而是雪蓮。岑參詩中的優缽羅花,實際上就是今天的“天山雪蓮”,因狀如荷花,亦稱“雪荷花”,通常生長在海拔2800—4000米的雪線以下,能在石縫、礫石中扎根,不畏冰天雪地,生命力頑強,每年的七八月份開花,花如拳大,花蕊紫色,外包著白玉色或淡綠色的半透明膜片,新疆、西藏、雲南均有分布。清趙學敏《本草綱目拾遺》卷七說:雪荷花“產伊犁西北及金川等處大寒之地,積雪春夏不散,雪中有草,類荷花,獨莖亭亭,雪間可愛。戊戌春,予於太守處親見之,較荷花略細,其瓣薄而狹長,可三、四寸,絕似筆頭,雲浸酒則色微紅”。清朱楓《柑園小識》說:“雪蓮生西藏,藏中積雪不消,暮春初夏,生於雪中,狀如雞冠,花葉逼肖,花高尺許,雌雄相並而生,雌者花圓,雄者花尖,色深紅,性大熱,能除冷疾。”雪蓮花屬菊科多年生草本,根莖粗壯,葉子為長橢圓形,花色多深紅,是一種名貴的高山植物,有極好的藥用價值,可止血,補腎氣不足,治風濕、雪盲、牙痛。

關於雪蓮花,后來的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描寫的並不多,倒是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卷三中有一段神奇的記載:

塞外有雪蓮,生崇山積雪中,狀如今之洋菊,名以蓮耳。其生必雙,雄者差大,雌者小。然不並生,亦不同根,相去必一兩丈。見其一,再覓其一,無不得者。蓋如兔絲茯苓,一氣所化,氣相屬也。凡望見此花,默往探之則獲。如指以相告,則縮入雪中,杳無痕跡,即雪求之亦不獲。草木有知,理不可解。土人曰:“山神惜之。”其或然歟?此花生極寒之地,而性極熱。蓋二氣有偏勝,無偏絕,積陰外凝,則純陽內結。(《灤陽消夏錄三》)

紀昀以聊齋筆法,描述了傳說中的雪蓮花。雪蓮花雖然“其生必雙”,但“不並生,亦不同根,相去必一兩丈。見其一,再覓其一,無不得者”,仿佛精靈一般,孤高獨立,絕不攀附依傍,一株與另一株之間有清晰的距離,而且厭喧囂,喜寧靜,一聽人大聲說話,指指點點,便會“縮入雪中,杳無痕跡”,即使用鐵制工具挖掘,也不可得,真有點兒像蒲鬆齡《黃英》中描繪的“菊精”。

對於這樣的奇花,唐代文學家幾無涉及。直至晚唐,也隻有貫休詩中兩次提到“優缽羅花”,但著眼點並不在花本身,而在闡揚佛理:“可憐優缽羅花樹,三十年來一度春”(《聞迎真身》)、“優缽羅花萬劫春,頻犁田地絕纖塵”(《道情偈三首》其三)。著眼於花本身來描述雪蓮,岑參是第一人,所以宋人葉茵《優缽羅花》詩說:“九房六瓣瑞天山,香色清嚴入坐寒。不悟岑參題品意,后人祗作佛花看。”明人郎瑛在《七修類稿·事物類》(卷四十六)中也說:“嘗聞佛家有優缽羅花,《本草》《爾雅》諸所不載,意為幻言也。”“昨讀《岑嘉州集》,有《優缽羅花歌》,則又知其實有此花。”早在1260年前,岑參就已經讓雪蓮花靜靜地盛開在了唐詩裡,開得美麗而憂傷,淡然而有意味,不僅在文學史上,而且在植物學史上亦有著特殊的意義。(作者:高建新,系內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

(責編:木勝玉、朱紅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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