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果富云岭

“你看，对面山上全是澳洲坚果树。”顺着陈榆秀的手向车窗外望去，山坡上株株坚果树绿叶纷披，一眼望不到头。

“以前，不都是甘蔗林么？”“那是过去了，农民现在管坚果树是‘看病树’‘上学树’和‘生态树’呢。”

夏日的清晨，山岚萦绕，车颠簸许久后，在一处茂密的坚果林边停下。陈榆秀麻利地脱下高跟鞋，换上雨靴，跳下车，往脸和胳膊上喷洒完防蚊药水，和顾问丹尼尔·威尔基一道向林子走去。

澳洲坚果原产于澳洲亚热带森林，富含不饱和脂肪酸和钙、磷、铁以及维生素，目前市场一公斤收购价近十四元。截至2019年，全球种植面积近六百万亩，云南达四百一十五万亩，是世界种植面积最大的地区。

陈榆秀和澳大利亚专家丹尼·威尔基以及农技人员交流、探讨澳洲坚果修枝、除虫等技术问题。（张帆 摄）

一

如果不是在坚果林里，很难将陈榆秀与爬山涉水三十年的种果者联系在一起——身材高挑，衣着入时，秀丽的眼睛透出白族女性的温柔，据说在一次融资洽谈中，投资方不相信陈榆秀干过多年的农活儿，“说您是做化妆品的，我信！”其实，一开始陈榆秀是“被坚果”的。陈榆秀大学学的是热作农业，1986年毕业后分配到云南省粮油进出口公司，出入广交会，与外商洽谈，光鲜亮眼，直到去临沧支教一年，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的陈榆秀，才对农村和农民有了直接的了解。

“给孩子们糖果，没见过，不敢拿，拿着就紧紧攥着。有次去家访，推门进去值钱的就是一个破坛子，再好一点，就是那口烧水锅。” 一想起当年支教的情形，陈榆秀眉头皱紧，“当时心想，妈呀，这怎么生活？”

支教结束回到昆明后，一次，公司派给陈榆秀一个任务，想办法进口一些澳洲坚果的种子。熟悉农产品进出口规则的人都知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有人曾揶揄，“这么复杂的交易，怎么让个小丫头来跑？”陈榆秀找货源、联系客商，上北京，跑农业部、跑检疫、跑海关，一阵风来，一阵风去，忙乎了半年。

1993年6月中旬，来自澳洲的坚果种子通过西双版纳海关入境，陈榆秀特意坐在装种子的麻袋上留了一张影，“那时候，脑子总想着领导说的一句话，澳洲坚果将是山区少数民族群众脱贫致富的‘摇钱树’。”种子进来了，寻找澳洲坚果适种点的新任务又来了，陈榆秀挎上水壶，背着糯米饭和牛干巴，随专家们一道日晒雨淋，走村窜寨。

此前，有专家提出，云南临沧、德宏、西双版纳等地属于亚热带低纬高原山地季风气候，是全球少有的适合澳洲坚果生长的地区之一。但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澳洲坚果从幼苗到挂果，需要八年。不能“吹糠见米”，农民不愿种，即便个别地方，用退耕还林政策，补助种苗给农民，农民还是不乐意，另外种出来，谁来收呢？

与此同时，外贸体制改革开始，生完孩子的陈榆秀回到进出口公司，发现坚果业务已经停摆了，自己成了一个闲人。陈榆秀跑了一趟永德县种植基地，承包户、管理人员，老的、小的围着她，“大家含泪恳求我，不要废弃种下去的坚果苗，但我看不到方向，想打退堂鼓。”

1999年年底，一股突如其来的冷空气让滇南农作物大面积冻死，令人称奇的是，陈榆秀他们引种的坚果树却青枝绿叶，生意盎然。

陈榆秀应邀在全国林业系统管理干部及龙头企业培训班上交流云南澳洲坚果产业发展的经验。（云澳达公司供图）

二

2002年春节，心灰意冷的陈榆秀接到通知，陪同澳大利亚坚果专家约翰·威尔基考察云南澳洲坚果，和威尔基见面之后，陈榆秀才知道，10年前她引进的那批澳洲坚果种子，出口方聘请的品质鉴定者正是威尔基，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情。

一天傍晚，在镇康县，考察组气喘吁吁地爬上一道山坡，只见一株株坚果苗，密密麻麻地胡乱生长在草丛中。沉默了一阵，威尔基盯着陈榆秀问到：“陈，这是怎么回事？”“哦，这里的坚果苗是政府补助的，农民没花钱，也不懂管理，就由它自生自灭。”陈榆秀试着解释。威尔基一愣，反问道：“不管花的是谁的钱，树长得不好，果子就结不好，受损的不还是农民吗？”

一问惊醒梦中人，从满足于完成好上级交办的活儿到开始思索工作和人生的意义，威尔基的话让陈榆秀想了很多，小小的坚果与众多贫困乡亲的生计紧密连在一起，环顾左右，自己不做，谁做？威尔基也惊叹于云南优良的自然条件，告诉陈榆秀，只要坚持推广良种、良法，云南完全有潜力可以成为全球顶级的澳洲坚果产地。

2003年，陈榆秀做了两件事，一是成立了云澳达坚果公司，由威尔基做技术顾问，开始良种、良法引进和产业开发，威尔基的儿子丹尼尔也加入进来；二是把办公室搬进山里，从职场丽人变成起早贪黑的农妇，这一去十多年，朋友们说，陈榆秀不见了。

澳洲坚果树主根不发达，大风一刮易倒伏。公司成立后的第二年4月间，一天深夜，陈榆秀手机骤然响起，电话里传来公司芒市基地负责人的哭泣：“陈总不好了！多少年了，芒市都没刮过这么凶的风，坚果树全倒了！”

陈榆秀坐最早的航班赶到芒市基地，狂风肆虐后，幼苗被连根拔起，吹得四处都是，连老树都被拦腰折断，事业刚起步，老天却不赏饭啊。

陈榆秀呆了半响，嘴角微颤，蹲下身去，把一株倒伏的幼苗扶起来，找来木条和铁丝固定住，又照威尔基的建议，动手修剪了大部分枝叶，员工们跟着陈榆秀，也陆陆续续将三千多株苗扶起，固定、修枝。一个月后，大部分树苗都活了过来。

“自助者天助！”陈榆秀说。

陈榆秀率领云澳达公司的技术团队为广大种植农户进行现场技术培训。（云澳达公司供图）

2005年，公司在中缅边境的南伞镇田坝村开建占地约近七千亩的种植基地，从基地到镇上二十一公里的村道是陈榆秀及同事们的“天路”——“一到雨季，道路泥泞得拖拉机套上防滑链都走不了，去趟镇上，来回要一整天。”同事杨汝说，一次路断了，蔬菜运不进来，公司领导和员工整整三个月，顿顿吃苦竹笋，“现在，一看见这东西，我就想呕。”

事必躬亲，成天与员工们风里来，雨里去。丈夫杨斌曾任一家合资公司总经理，对妻子的做事风格有所保留，“但不得不说，就是靠这股憨劲儿，坚果在她手上能成，换一个‘聪明人’，可能早完了。”

随着消费升级，澳洲坚果逐渐为消费者熟悉和青睐，已不再是陈榆秀借瑞士巧克力介绍澳洲坚果的年代，澳洲坚果的前景越来越看好，种苗市场的竞争拉开了。始终坚持推广良种的陈榆秀遭到不少非议，有人说，别听她唱得高调，这“婆娘”就是个卖苗的！

“别家的苗一株只要7块、8块，我们却要15块，我没少跟陈总提降点价，我们可多卖点苗。”同事李晓波抱怨道，“可陈总就是不松口，坚持优质优价。”

陈榆秀组织云南坚果行业协会的会员们相互交流学习，在推广良种良法上取得共识。（云澳达公司供图）

三

与国际先进水平的接轨，让陈榆秀看清了现代农业是种子、技术、管理、市场、人才等全方位竞争。“云澳达选育的六个坚果品种，将挂果时间缩短到三到四年，加上技术指导，帮助果农实现早产、高产和稳产，引导果农树立品质观念，长远看，这才是对果农讲良心。”陈榆秀的判断得到了市场印证，尽管价格比普通苗高，但果农对云澳达的种苗更为青睐。

应越南夏果协会邀请，陈榆秀在越南夏果培训会上介绍世界坚果产业和云南坚果产业的发展现状。（云澳达公司供图）

2012年，陈榆秀作出一个决定，在南伞投资三千万，建设一个年加工一万吨的坚果加工厂，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股东和公司同事对此激烈反对。

“公司底子薄，这样大的投资，资金链会十分紧张。”“工程竣工，当地坚果还没进入盛果期，加工厂投产之日，就是亏损之时！”

陈榆秀坚持己见。“就是要让果农一抬头就能看见加工厂在哪里，坚果该送到哪里，增强种植的信心，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

在老同学、摄影家张彤看来，虽然“下海”多年，陈榆秀身上没什么“成功人士”的范儿——公司租用的办公楼狭小而简陋，最好的车就是一台国产越野，为不拖欠员工的工资，陈榆秀曾借债和抵押过自己的房产。

2014年，公司在南伞的加工厂如期竣工，当一个硕大的棕色“坚果”厂房矗立在眼前，十里八乡的果农们兴奋了，田坝村支书王习宁高兴地说，这下好了，大家都知道种出来的坚果往哪里送了！但加工厂从投产至今，一年只能运行四个月左右，其他时候还得闲置。

陈榆秀不但着眼于果农最在意的种苗和收购，还注重果农培训，公司和中国扶贫发展中心共同编制了澳洲坚果丰产栽培管理技术手册，免费发放给果农；公司组织骨干实地考察学习，现场指导，王习宁就是村里坚果先行者，2017年坚果收入达一百一十七万元，而其他村民收入也已上万元。

在2018年10月举行的第八届国际澳洲坚果大会上，陈榆秀当选为国际澳洲坚果大会委员会秘书长。（云澳达公司供图）

2018年10月17日，第八届国际澳洲坚果大会在云南临沧举行，全球澳洲坚果精英们聚集到中国西南的边境小城，被中国人在山地种出品质优异的澳洲坚果“撼到”了。那个他们早已熟悉的“Miss Chen” 一袭旗袍，带着迷人的微笑，向来宾们讲述着澳洲坚果的“中国故事”。

大会传递的信息：目前，全球澳洲坚果需求量五十万吨，而供应量为十五万吨左右，即将陆续结果的云南澳洲坚果将提供有效供给，而当地千万果农有望搭上这趟致富的班车。

这是陈榆秀的“高光时刻”，朋友们说，陈榆秀回来了。

而在张彤的镜头里，闪光灯的背后，陈榆秀仍是那个穿着军装，有点小傲娇的女同学，仍是那个走路爬山比男人还爷们的女汉子，仍是那个再忙再累，每周都要回家替母亲打扫卫生的邻家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