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讀者看見歷史,也看到生命的故事(序與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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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結束的細菌戰》:南香紅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 |
2002年,因為一次採訪,我走進了人類文明史最黑暗的一頁——中國東北的日本731細菌工廠。強壯的中國男人體內被注入鼠疫、霍亂、炭疽、鼻疽、破傷風、氣性壞疽等各種病菌,成為培養細菌的活體。他們被關在秘密的牢房裡觀察、取樣、放血,然后被送上手術台解剖,最后被投進焚尸爐裡燒成灰燼。而用他們身體培養出來的細菌卻活著,被制造為致命的細菌武器,撒播或投放到中國人口集聚的重要地區……
原子彈在廣島、長崎的投爆,使核武器對人類的毀滅性危害成為舉世皆知的常識,而生化武器的殺戮力,那來自地獄的惡魔般邪惡,遠不為世人知曉。細菌武器的危險較原子武器有過之而無不及。即便戰爭已過去80多年,那些被攻擊污染的地區還可以檢測到病菌,仍然存在威脅人類生存的安全隱患。
2024年諾貝爾和平獎頒給了日本原子彈爆炸幸存者組織。而中國的細菌戰鼠疫幸存者,浙江省義烏市崇山村的王錦悌,卻在孤獨和悲哀中死去,那是一個特殊的日子——2009年8月6日,與日本廣島萬民舉行遭受原子彈轟炸64周年紀念為同一天。王錦悌,作為証人站在日本的法庭、媒體的鏡頭前,奮力向世界發出吶喊,但掩蓋、遮蔽、遺忘的幕帳太厚太沉重,這聲音顯得微弱。
從戰時到戰后幾十年,細菌戰對個體生命的戕害、對社會造成的恐慌、對人倫關系造成的破壞等,還有待系統地了解和認識。直到今天,細菌戰仍然是日本國家最高層的“taboo”(禁忌):不承認事實,不公開資料,不道歉賠償,對受害者的訴求置若罔聞。
作惡者總是借消滅歷史來掩蓋罪行,所以還原真實的歷史,是反思並校正人類行為的起點和前提。這是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持續寫細菌戰的原因,也是啟動寫作本書的一個動力。作為一名記者,所能做的不多,唯有記錄。始於20世紀80年代的日本反戰力量的揭露反思,一點又一點材料的發現、發掘、拼湊(這個過程至今還在繼續,新的材料還在發現中),使細菌戰事實慢慢地顯現出來﹔1997年中國受害者加入,他們從控訴自己、親人、家族的受害開始,成長為村庄、鄉鎮、城市受害歷史的調查者,一沙一滴的力量,最終匯成修補歷史的行動。
對日細菌戰訴訟經過十年三審,雖然以敗訴終結,但日本最高法院全面認定了中國180名受害原告舉証的細菌戰事實,第一次從法律的層面承認細菌戰的存在及其對中國的傷害,從而使細菌戰這一日本國家秘密被披露。
日本立教大學歷史學教授上田信在接受採訪時說:“在日本,有些人是希望隨著戰爭親歷者的年高辭世,這件事就翻篇,成為過去。”趕在當事者日日老去,將記憶帶進墳墓——“歷史窗口關閉”之前,把事實記錄下來就成為當務之急。崇山村的王錦悌,沒有等到日本政府的道歉,但他和他的同伴調查出的1240人受害名單,已經雕刻在義烏細菌戰受害者紀念碑上。這雖然僅僅是一個開始,卻是一次對戰爭創傷的撫慰、宣泄和紓解,是一次戰爭創傷的集體治療。
浩瀚的檔案,紛繁的材料,無數的當事人時間和空間的跨度,極考驗寫作者的體力、耐力、智力和學識。我需要做的是:還原歷史,再現歷史的場景和細節,再現細菌武器的殘酷性,讓讀者身臨其境,感受到,並看見。希望在這本書裡,讀者不僅僅看見事實和事件,也看到故事——看到一個個生命的故事,看到每一個生命發出的、獨屬於他自己的光芒。
(此文為《沒有結束的細菌戰》一書序言,本版有刪節,標題為編者所加。)
《 人民日報 》( 2025年09月19日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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