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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調節社交親密度的主動嘗試

2025年06月24日08:32 |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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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一場調節社交親密度的主動嘗試

在福建福州的閩江上,一群水上運動愛好者在交流經驗。新華社發

上海一家咖啡館舉辦的文化沙龍吸引眾多年輕人參與。新華社發

【青春如是】

今年端午節,北京00后程序員趙嶼的家庭微信群消息閃爍不斷。姑姑第3次詢問婚戀進展時,他回復道:“私人問題暫不討論,祝您端午安康!”幾乎同時,他正與登山俱樂部認識的“雪友”暢聊貢嘎大環線攻略——沒有寒暄客套,滿屏專業裝備參數與氣象分析。

“這叫劃社交糖度線。”踐行“降糖社交”理念的趙嶼向父親展示手機裡的分組狀況:“雪友”群置頂推送,工作群正常推送,家庭群和“塑料朋友群”設置免打擾。父親盯著兒子一臉無所謂的表情,想起自己年輕時在廠裡給師父拜年時,提著的兩盒被汗水浸透包裝繩的糕點。

兩代人的社交差別在此刻具象化:父輩信奉高頻互動、浸透情感的“濃糖式”人情,子女踐行精准給予、節約情緒的“控糖式”連接。記者調研時,多次遇到這樣的情形——父輩希望00后子女的社交多一些,而00后則截然相反。

社會生活中再正常不過的社交活動,如今竟問題重重。一些青年人解答了疑惑,實際上,兩代人之間並無矛盾,只是場景不同:父輩希望孩子們能在線下有更為親密、更有價值的社交,00后則希望在線上社交中盡量減少冗余的“情緒廢料”。他們都有共同願望,即追求健康的人際關系。

“降糖社交”(本文中,同時提到“零糖社交”“低糖社交”,屬同一概念),意為在社交互動中保持一定距離和獨立性,不過度依賴他人提供情緒反饋。它強調社交活動中的個體在與人交往時構建鮮明的邊界感,緩解外部壓力,使社交成為一種輕鬆、自由且有益的體驗。

這一現象已在互聯網上保持了一段時間的熱度,有關評價褒貶不一、眾說紛紜。這場由社交理念帶來的“情感減負行動”,能成功嗎?

不少青年人在劃“社交糖度線”

要了解青年群體中興起的“降糖社交”,得先知道什麼是“糖”。

上海外企的95后法務陳默,日程表裡寫滿“搭子”:周三“攀岩搭子”,周六“話劇搭子”,周日時間則留給“固定飯搭子”。這些被她稱為“模塊化社交”的關系,全是通過興趣社群垂直匹配的,隻按興趣結交,並非朋友,不存在友情。她向記者坦言,這樣的交往中,幾乎不涉及任何情感糾葛。“也就是說,幾乎沒有任何‘糖分’,故而輕鬆無壓力。”

當代年輕人的語境裡,“糖”往往與“高熱量”“強黏性”和“深沉迷”等符號意象關聯,語義引申至青年人的社交活動中,則意指親密、密集的連接關系。

面對已是中年、對“新概念”一頭霧水的記者,陳默很有耐心地解釋道,“低糖”“降糖”,就是降低社交親密度﹔而“零糖”,是一種理想化的目標。

所以,上一代老北京的“吃了嗎您吶”、老天津的“嘛去呀”、老廣東的“去邊度啊”,這些司空見慣的社交語句,在他們的“詞典”裡是翻不到的。

“和同事保持盡量簡明的工作溝通,和閨蜜每月深度聊天一次,其他需求交給‘搭子’。”陳默展示著手機裡17個“搭子群”,其中幾個群的公告都寫了“零糖社交公約”,內容包括不問私事、不聊人生、AA制優先。

這種社交模式深受青年人青睞。一些學者總結了“降糖社交”的積極影響,如能使社交關系更簡潔,減少了社交軟件等對精力的分散﹔能使社交邊界更清晰,人與人之間相互尊重的自覺性更強了﹔豐富了社交的個體化選擇,讓青年人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調節社交“甜度”,從而更舒適。在社會加速轉型、互聯網提升社交密度的今天,“低糖社交”帶給年輕人的這場有關社會關系的思考,關照現實,深入生活。

95后音樂教師周然非常同意這樣的觀點。“家長們每天在微信群裡奉承我,排著隊‘拍些毫無營養的馬屁’,無非就是想讓我對他們的孩子有‘特殊照顧’。那些空洞的熱烈詞兒,我下班后一個小時都回復不完!很累!”言語犀利的周然,與學生簽了特殊條款:每節課最后五分鐘為靜默練習,教師則在琴房外與家長溝通,家長有5分鐘的時間詢問課業問題。“微信群裡,除了請假、問課程信息,禁言!”周然一副忍無可忍的表情,“師生情歸師生情,我和家長沒有那麼多泛濫的情可談!”

她的一名學生小宇最喜歡這“靜默5分鐘”,因為他的媽媽從中懂得了尊重老師的時間和精力,小宇不必再為媽媽無休止的“贊美老師”而感到尷尬。“這一群孩子,考級通過率上升了20%。”家長驕傲地說,“真的,與其說那些過度的場面話,不如實實在在把老師的話聽進去,把要求做到位。”

同一個理念,在不同的青年人身上有著不同的結果。有人在“零糖社交”路上走到極端——“零社交”。北京東五環的一所公寓裡,26歲設計師王楠好不容易接受了採訪,卻在談話時一直盯著短視頻看。他與所有人保持“零糖”接觸,包括父母和朋友。他在手機上,給大多數聯系人設置了消息折疊或免打擾,就像把自己裝進消音艙。

“大學室友結婚,就在同一個城市。我轉賬隨禮,但人沒去。”王楠說,“只要想到要解釋近況、應付寒暄,我感覺胃都要抽搐。”他的微信簽名寫著“自動回復:人在火星”。這種極致“斷糖”帶來的社交能力弱化,正在蠶食他作為設計師的社會功能——在公司連續6次匯報方案失敗,隻因他無法直視甲方代表的眼睛。

“對抗社交精神疲勞”的一種策略

記者採訪的大多數學者,都對青年人的“降糖社交”表示理解和尊重。南開大學教師黃凡與學生交流時了解到,在網絡環境中,不少學生面臨“假性的親密關系泛濫和情感透支”的困境,微信群回不完的“收到”和表情包、朋友圈點不完的贊、親戚朋友對關系邊界的忽視,的確讓現在這些學業和工作壓力較大的孩子難以應付。“況且,有的親密度並不實在。”黃凡說,主動減少一些冗雜的社交瑣事,有時並非青年人所願,而是迫不得已。

因網絡平台的虛擬屬性,“降糖社交”貼合了部分青年人社交無負擔的需求,青年人可按照個人需求塑造自我形象,不必經歷現實社交的“正式感”,也可隨時中斷關系,迅速投入下一段社交關系,社交“周轉”速度很快。相應的,他們之間的交流互動,僅停留在信息共振、興趣互補、隨時可替換社交對象的淺社交層面。

“在這樣的過程中,有的年輕人通過‘低糖社交’找到了心理補償。”黃凡這樣解釋“低糖社交”獲得青睞的原因。

28歲的廣告策劃師林小滿手機裡存著近300個風格各異的表情包,面對難纏的客戶、在群裡求投票求點贊的同行、在家庭群轉發“雞湯文”的親戚,她早已習慣運用不同的表情包來應付。深夜,看著手機裡同學群置頂的聚會邀請、同事發來的替班請求、親戚發來的催婚消息,她深感疲憊,但是她這一次不想繼續用表情包回應了。

“工作實在走不開,期待下次相聚。”“我最近任務也很繁重,沒有辦法幫你了。”“謝謝您的關心,我有自己的打算。”這些消息一一發出后,林小滿倍感輕鬆,仿佛掙脫了束縛自己許久的枷鎖。從這之后,她會抽出一些時間去貓咖結交“擼貓搭子”。擺脫了高負擔的社交壓力后,她從“低糖”的社交中找到了心理補償。而她的社交關系並沒有因為一次拒絕就全盤崩潰,現在她的消息框裡更多的是真誠的問候與分享。同時,她的表情包也終於能夠表達她的真實感情了,現在再看消息框,她不再焦慮,反而會有期待。

郭硯博、李茂平等學者在《青年“零糖”社交的症候及治理策略》等文章中對這一心理補償性機制進行了細致分析:“零糖”社交以低情感、少成本付出換來交往效益。相比於建立實實在在的人際關系,部分青年更注重滿足內心情感的宣泄需求,在臨時性的組合中給予彼此短暫性的支持,以補償在高速運轉的現代社會中被擠壓掉的情緒價值。法務工作者陳默、教師周然、廣告策劃師林小滿無不如此。媒介化社會的到來使這些青年處於“過度連接”狀態,過載的人際關系、泛化的內容信息增加了人際關系管理與維護的成本,使他們背負越來越重的社交負擔。於是,他們或自願或不得不成為“降糖社交”的成員,某種角度看,這也是他們“對抗社交精神疲勞”的一種策略。

“社會交往本就是人與人、主體與主體之間的交流,但隨著技術對世界的滲透,逐漸演變為人與物、主體與客體的關系。”有青年學者在《“Z世代”青年“零糖社交”的發生、風險與引導對策》一文中提醒同齡人,網絡化是“零糖”社交關系的基本生存方式,精准算法提供“信息共振”的技術支撐。但如果個人或群體完全按照興趣偏好來獲取信息、建立關系,會導致同質化信息在固定社交群內反復傳播、形成“回音室”效應、構筑起“信息繭房”,進而導致青年群體信息窄化、認知固化,最終使“降糖社交”與其初衷背道而馳。

不妨選擇適合自己的社交“甜度”

“降糖社交”的風行,讓許多年輕人嘗到了清爽社交的滋味,但如王楠的經歷所揭示的,“斷糖”可能帶來意料之外的苦澀與疏離。那麼,如何在追求自我舒適與維系必要情感連接之間找到平衡點?

一些青年人嘗試給出答案——不是非此即彼的“全糖”或“零糖”,而是學會個性化調配適合自己的“社交甜度”。

自由插畫師蘇桐的故事,便道出了一種解法。這位“零糖社交”的堅定執行者為了隔絕“被迫社交”,甚至設置了一個快遞收發的手機提示音:“您正在聯系蘇桐的收件專線,請直接把快遞放至貨架B7!”——這被她戲稱為對抗多余社交的“科技防線”。

然而一場暴雨在她構筑的“零糖”壁壘上敲開了一道縫隙。她收到一個包裹,外面竟額外套上了一個干淨的防水袋。這份超越“職責范圍”的關懷,來自她一直回避接觸的快遞小哥,它穿透了社交屏障,帶來一種久違的、帶著暖意的“甜”。

蘇桐精心手繪了一張充滿童趣的卡片,寫著“謝謝你的防水袋,超貼心”,悄悄放在了快遞站的顯眼處。“不知道小哥有沒有收到,會不會覺得我怪怪的?”主動給社交“加糖”這一步,對她這個“社恐”指數頗高的“零糖信徒”來說,邁得並不容易。但這次嘗試,讓她體驗到:原來,增加一點“糖”,沒有想象中那麼消耗能量。

28歲的游戲策劃人林遠則更進一步。他曾認為“零糖”狀態是保持專注和效率的不二法門,卻漸漸疏離於團隊。同事解決了一個困擾許久的技術難題,卻因為彼此“零糖”的屏障,完全沒有主動分享的意願。

“在需要高度協作和創意碰撞的環境裡,‘零糖’可能適得其反。”這次挫折成了林遠調整社交策略的契機。他開始嘗試進行“社交甜度分層管理”:泛生活圈,“基本無糖”﹔興趣同好圈,“補一點糖”﹔而核心工作圈,“增糖提神”,對緊密協作的成員不再吝嗇給予“糖分”。

晨會前他主動問一句“昨晚睡得好嗎”﹔在對方解決難題后,真誠地說句“太牛了,幫大忙了”﹔偶爾參與團隊午餐,哪怕只是安靜地聽大家聊,也讓自己在場。效果出乎意料,團隊合作順暢起來,他的很多創意方案更容易獲得理解和支持。讓他欣慰的是,他感冒在家休養時,同事主動分擔了他的任務,並發來簡短的關心:“好好休息,進度有我們盯著。”

林遠真切體會到,適度的“甜度”投入,換來的是更有韌性、更具支持性的協作網絡,這遠比“零糖”更能抵御風險,也更能涵養創造力。他並沒有變成社交達人,但找到了自己職場的“適宜甜度比”。

“作為當代青年的一種社交主張,‘零糖社交’所展現出的不僅是新生代青年群體獨特的行動邏輯、生活態度和價值立場,更蘊含著他們在多重社交語境中的彷徨。”學者段俊吉在文章《“零糖社交”:當代青年人際關系的新型樣態及其邏輯》中,對這一現象的評價是中肯的,得到很多專家的贊同。他們認為,社會對每一代青年必然經歷的社交風格探索,不妨多一些善待、理解和有益幫助。

黃凡對青年朋友的希冀是“選擇適合自己的社交‘甜度’”。他說,追求健康的人際關系,就像一位高明的調飲師懂得根據自己的口味、當下的狀態,精准調配那杯名為“社交”的飲品——讓它清爽宜人,能回甘,能滋養。“畢竟,人生的滋味,終究是豐富一點才更有意思。”

令記者動容的是,趙嶼的父親后來理解了兒子為何送他一個智能手環,並有提示“親情通話時間”——女朋友的事,趙嶼不是不想說,只是不想被七大姑八大姨指指點點。視頻接通的瞬間,父親咽下催婚台詞:“上次你說的沖鋒衣,防水指數20000mm夠用不?”

在社交問題疊加代際差異的場景中,一些70后、80后父輩,往前邁了一步。 (本報記者 彭景暉 本報通訊員 王雪峰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

(責編:木勝玉、朱紅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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