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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依山山何在 王之渙《登鸛雀樓》辨正

2024年10月21日09:50 |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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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白日依山山何在

   “白日依山盡”一詩出現在當代讀者的視野,是與“王之渙《登鸛雀樓》”的署名聯系在一起的。這首詩於咫尺之中,吞吐萬裡之勢,大氣磅礡,令無數人為之驚嘆、折服。清人章燮欣賞此詩說:“言蒲城之高,四遠空曠,游目堪馳。仰而視之,日之所至,所不見者,為高山阻隔,故曰依山盡。”(《唐詩三百首注疏》)施蟄存談及此詩時亦曾想象說:“王之渙登此樓,一眼望去,太陽正靠著中條山背后沉下去,黃河正在滔滔滾滾地奔向大海。”(《唐詩百話》)鸛雀樓西,落日與高山相依的壯奇之景可謂深入人心。今日游人登鸛雀樓,大多會下意識地向西望去,希望看到白日所依的那座“山”。然而抬眼望去,長天茫茫,山在哪裡呢?這成了一個巨大的問號。

   是否鸛雀樓西原本有山,因樓幾遷后看不見了呢?因為今所見到的鸛雀樓是現代人新建,溯及唐時,鸛雀樓在蒲州(今山西永濟)西南城上,本又作鸛鵲樓。《大清一統志》卷一○一雲:“鸛鵲樓在府(河中府)城西南城上……舊志:樓舊在郡城西南,黃河中高阜處,時有鸛鵲棲其上,遂名。”《蒲州府志》卷三曰:“舊在城西河渚之上。”(《蒲州府志》)我們考察唐人眾多的“登鸛雀樓”詩時也發現,鸛雀樓從未出現過山。如李益《同崔邠登鸛雀樓》雲:“鸛雀樓西百尺檣,汀州雲樹共茫茫。”很顯然,樓向西望,看到的是“汀洲”,是“雲樹”,而不是山。張喬《鸛雀樓》雲:“樹隔五陵秋色早,水連三晉夕陽多。”落日沒有隨著山“盡”,反而是“多”。吳融《登鸛雀樓》亦雲:“鳥在林梢腳底看,夕陽無際戍煙殘。”夕陽非但沒有消散,反而無邊無際。暢當《登鸛雀樓》又雲:“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登樓看到的是天空籠蓋的平闊原野,隻有順著河流東去的方向,才能看到遙遠處的“斷山”。另唐盧綸《九日奉陪渾侍中登白樓》一詩雲:“紅霞似綺河如帶”,唐耿湋《奉和李觀察登河中白樓》雲:“黃河曲徑流天外,白日輪傾落海西。”二人詩中屢次提及的“白樓”,根據《永濟縣志》卷三,“在蒲州北城”。《大清一統志》卷一四○又注“或雲白樓即鸛鵲也。”無論樓位於城北或是城西,都可証向西望去,白日不是“依山盡”,而是“落”向了如帶的河流,以及一眼望不到頭的地平線下那邊的“海西”。此皆可証明唐時鸛雀樓西沒有山。

   因詩題是“登鸛雀樓”,而詩中又明明寫著“白日依山盡”,因此在詩的詮釋系統中,人們一定要找一座山來坐實詩中的景。沈括《夢溪筆談》雲:“河中府鸛雀樓三層,前瞻中條,下瞰大河,唐人留詩者甚多,唯李益、王之渙、暢當三篇能狀其景。”(《夢溪筆談》)沈氏沒有明言“中條”即王詩白日所依之“山”,然此意在焉。其后黃生便明確地說:“樓在河中府,要知詩中‘山’字,指中條山而言。”(《唐詩評三種》)王堯衢《古唐詩合解》亦雲:“樓前所望者,中條之山。其山高大,日為所遮。本未盡而若依山盡者,山高可知。”徐增也說:“鸛雀樓,今在河中府,前瞻中條,下瞰黃河,已極壯觀。而之渙此詩,亦遂寫煞。”(樊維綱校注《說唐詩》)今之解詩者多如此說。但實地考察發現,中條山在蒲州東南一十五裡處,而鸛雀樓舊址則在蒲州城西南城上。登樓隻能看見東邊遠山。那麼西南城上所見的落日如何能依城東南之山而“盡”呢?南轅北轍,顯然不通。

   那麼,“白日依山”是否王之渙登樓后虛構之景?李瑛《詩法易簡錄》卷一三雲:“凡登臨需寫望中之景,又須切定本地形勝不可挪移為佳。”這可謂經驗之談。根據這一理論,虛構之景也隻有作者未親臨實景時才能寫出。據靳能所撰《唐故文安郡文安縣太原王府君墓志銘並序》雲,王之渙“本家晉陽,徙居絳郡。”(傅璇琮《唐代詩人叢考》)絳郡,即今山西省運城市新絳縣,其地距運城市永濟之鸛雀樓隻有100多公裡。加之墓志又稱,王之渙去官之后,“優游青山”,“夾河數千裡”都在他優游范圍之內。其居家長達十五年之久,當地名勝鸛雀樓,必在其登臨之列。若登上此樓,實情實景必橫亙於胸,其筆下何能寫出“白日依山盡”來?

   由此推斷,此詩非“登鸛雀樓”之作。考此詩,最早見於唐人芮庭章天寶三載所編《國秀集》,詩題為“登樓”,作者為朱斌處士。宋范成大《吳郡志》引大歷、貞元間張著所撰的《翰林盛世》雲:“天后嘗吟詩曰:‘白日依山盡……’問是誰作?李嶠對曰:‘御史朱佐日詩也。’”(《吳郡志》)朱斌與朱佐日是否一人,此不贅述。要注意的是這裡明確指出:第一,詩的作者不是王之渙﹔第二,詩題也不是“登鸛雀樓”。時賢劉學鍇、陳尚君、佟培基等皆認定此詩作者為“朱斌”,原題為“登樓”,筆者完全同意他們的看法。

   這裡需要探究的是,作者及詩題如何由朱斌《登樓》變而為王之渙《登鸛雀樓》的?《河中鸛雀樓集序》所雲:“前輩暢諸題詩上層,名播前后”,並未提及王之渙及此詩。將此詩與王之渙聯系起來,始見於宋人著述中,如李昉《文苑英華》、彭乘《墨客揮犀》、司馬光《溫公續詩話》等。劉學鍇先生說:“《登樓》詩未言所登樓之名,自地理形勢言之,所登當為河中府之鸛雀樓。”又引《大清一統志》關於鸛雀樓的記載為說(《唐詩選注評鑒》)。這一探索和推斷,代表了古今讀者的一般思路。事物越具體越熟悉越容易被人接受,這是普遍規律,也是詩題由“登樓”變為“登鸛雀樓”的主要原因。而著作權的變化通常所遵循的規律是:佳作流向名人。如宋李庚等編《天台續集》卷下錄“恐驚天上人”一詩,為孟觀“登華頂峰”詩。宋陳耆卿《赤城志·辨誤門》中也記此為孟觀題天台華頂峰詩(《嘉定赤城志》),並言峰旁有摘星嶺,即因孟詩而立名。但今此詩卻歸到了李白名下(宋本李白集中原無)。又如《哭長孫侍御》(道為詩書重)一詩,本為唐代杜誦所作,唐人高仲武賞其“平調不失,得生人終始之理”(傅璇琮《唐詩選唐詩新編》),故編於《中興間氣集》中,韋庄《又玄集》亦收錄此詩。可是到宋代,“杜誦”卻變成了“杜甫”,宋郭知達《九家集注杜詩》、宋黃希《補注杜詩》,都將此收入杜集中。因為孟觀、杜誦名不見經傳,而李白、杜則名滿天下。此與誤朱斌為王之渙是同一道理。

   總之,此詩既非王之渙所作,原題也非“登鸛雀樓”。若刻意要尋找此“樓”在現實中的所處,並以“樓”再坐實詩中的“山”,都只是徒勞。古典詩歌中,凡以“登樓”為題、未出現具體地點者,多為虛擬之境,如唐顧況、賈島,以及宋人宋祁、彭汝礪、趙汝鐩《登樓》詩皆如此。所謂“高閣成長望,江流雁叫哀”(顧況)、“遠近涯寥夐,高低中太虛”(賈島)、“百尺危樓照彩霓,憑高不見羽人歸”(宋祁)、“縹緲飛樓倚太清,危欄一瞬盡滄溟”(彭汝礪)、“孰是披襟處,高樓百尺梯”(趙汝鐩)等,人皆難確指其所登為何處之樓,所寫為何處之景。“白日依山盡”一詩,原以“登樓”為題,亦當屬此類。不提具體之地,是因為詩人意在抒寫情懷,而非描寫實景,是以“登樓”起興壯懷,而非登樓覽景。與一般的登樓詩不同,此詩沒有登高樓處的懷歸傷客心,也沒有憑軒欄處的憂思眷眷情。《詩法易簡錄》贊其有“於寫景之外更有未寫之景”的絕頂格力,其原因正在於詩人並非由目力所及之物觸景生情,而只是借此題,寫他心中的山川河海,展示了不受外物所拘的無窮想象力、奮發向上的精神追求以及內心深處不歇的沖動。以往對此詩的解釋,隻局限於以書本知識印証人們經驗中的山河偉勝,但是把詩中的“山”還至詩人心中,方知它脫離了現實中的山與河,展現了物理空間之外的心靈宇宙。當然,對於大眾熟知的“王之渙《登鸛雀樓》”一事,雖與詩歌的創作事實不符,但也屬於詩歌流傳史中一段“美麗的誤會”了。   (作者:劉宇耘,系山西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

(責編:木勝玉、朱紅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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