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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論文寫在田野大地上

科技小院 大有可為(深度觀察)

本報記者 喻思南 谷業凱 劉詩瑤 蔣建科
2023年06月05日08:25 |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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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①:科技小院學生在河北曲周王庄科技小院和農民討論玉米種植技術。張宏彥攝

  圖②:沙野(右)和同學在試驗田裡組裝光合作用測量系統。張 楠攝

  圖③:張福鎖(右一)和小院師生在雲南大理古生村了解水稻種植情況。趙 渝攝

  習近平總書記給中國農業大學科技小院的同學們回信,提出殷切期望,希望同學們志存高遠、腳踏實地,把課堂學習和鄉村實踐緊密結合起來,厚植愛農情懷,練就興農本領,在鄉村振興的大舞台上建功立業,為加快推進農業農村現代化、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貢獻青春力量。

  從2009年在河北省曲周縣成立第一家科技小院開始,目前中國農業大學已在全國牽頭建立了139個科技小院,將實驗室“搬”到田間地頭,並和眾多高校院所、科研機構形成了協同創新的良好局面。科技小院取得了什麼成績,收獲了哪些成果?請看3個科技小院的故事。

  ——編 者

  大理古生村科技小院

  “長”在地裡 治“大學問”

  雲南大理洱海邊,一群師生來自五湖四海,他們的“家”是古生村科技小院。

  2022年2月,小院正式揭牌。科技小院做什麼?“保護洱海,發展綠色農業,讓老百姓腰包鼓起來。”科技小院負責人、中國農業大學副教授金可默說。

  初來乍到,不是所有村民都認可科技小院。師生吃飯時,有村民趴在窗口盯著他們,一位村民更是直言:“你們來能幫我們做什麼?”

  村民的疑慮並非沒有道理。科技小院會不會是一陣風?

  流經古生村后注入洱海的陽溪,是蒼山18條溪水之一。守住綠水青山,洱海流域嚴控污染物排放。污染物從哪裡來?不同季節、區域又有什麼差異?搞清楚這些基本問題,保護洱海才有科學的依據。

  2021年11月,大理白族自治州邀請中國農業大學教授張福鎖院士來考察並建起科技小院,這是初衷。

  “我們沿著水系,設置了22個監測點,取樣、記錄、分析水質,摸清流域污染情況。”湯博文告訴記者。這位中國農大研究生,是科技小院面源污染研究小組的成員之一。

  研究小組逢雨而動,有時早晨5點就要直奔田間,淋著雨待到中午。“穿著雨衣,外濕內悶,又不抗凍,我一個小伙子都冷得直打哆嗦。”湯博文說。

  分析樣品后,研究小組初步得出結論:看比例,古生片區村落污染佔39%—51%,農田面源污染佔35%—55%——后者比調查前預計的低。

  “這些數據,對科學指導農田養分管理價值很大。”研究小組成員王明陽解釋說,了解農田流失了多少養分,結合當季作物產量、施肥量等信息,就能明確作物養分需求量,從而精准施肥。

  洱海流域發展農業,一直受“高值不綠色、綠色不高值”的困擾。比如,一些蔬菜價錢好,但耗水耗肥,污染比較大﹔水稻等農作物污染小,但產值不高。破題之策,在於以需定肥、優化種植模式,讓農業生產既生態又高值。

  做到這一點,單靠一個團隊不行。依托科技小院,雲南農業大學、雲南大學、西南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大理大學等高校專家成立了聯合團隊,搭建起綠色種植研究平台。雲南農墾等企業也參與進來,村裡合作社拿出100畝地當試驗田……20多家單位,20多位高校教師,100多名研究生長期駐扎,張福鎖說:“我們要打一場洱海科技大會戰!”

  油菜是洱海流域重要經濟作物。去年3月到科技小院后,中國農大博士后王康瞄准的,正是多用途油菜(菜薹)綠色生產技術。

  “洱海流域土壤有機質高,油菜養分投入很大,卻隻收油菜籽,產值低。水稻、油菜輪作,一畝地年產值隻有3400元。”王康調研后發現。對症下藥,小院師生指導農民優化用肥和種植,水稻—薹油兩用油菜輪作、水稻—油菜薹輪作、周年油菜薹種植等三種模式落地生根。

  油菜收獲時節,王康差不多“長”在地裡:“新模式施肥少了,菜籽產量高出一大截,還收獲了菜薹。以水稻—油菜薹輪作為例,保守測算,畝產值超過1萬元。”

  變化的不只是油菜。試驗田裡,綠色水稻畝產突破800公斤,產量提升30%以上。監測顯示:採用綠色種植新模式后,減氮11%、減磷55%,稻田徑流污染物負荷顯著降低。前不久,大理市決定:推廣小院水稻種植模式,在洱源縣一次拿出2萬畝做示范。

  萵筍、蠶豆……更多綠色種植模式正在探索。“小院的實踐証明,協同生態保護和農業發展可以兼得。”金可默難掩自豪。

  古生村耕地基本已經流轉,如何直接增加村民收入?培訓農民拍短視頻,靠電商致富。

  去年10月首期培訓班開班,科技小院的學生王冬梅記憶猶新:第一天來了30人,第二天隻有1人。何故?講得不接地氣。他們一邊調整內容,一邊動員村民,第三天前來聽講的10位村民感到教得“有意思”。人越來越多,最后一場,課堂擠了60多人,有些農民從別的村子專程趕來。

  短短幾個月后,兩位村民何利成、趙財紅拍攝短視頻,吸引了數量可觀的粉絲。

  組建白族刺繡工作室、科普水資源利用、入戶宣傳垃圾分類……瞄准鄉村振興,豐富多樣的課題正在有序推進。

  如今,入戶調研時,村民時常邀請科技小院師生留下吃飯,並叮囑:“舉辦什麼活動,別忘了叫上我們。”

  談起在學校做基礎研究、寫論文,金可默說,在科技小院,看到自己的工作幫到了農民,學生也順利成長,比論文刊出更有成就感。

  與不同學校、不同學科的研究者合作,王康很欣喜:“多元化的視角,拓寬了自身研究視野。”

  學生們得到了多方面的鍛煉。王明陽不善言談,起初在展板前為參觀者講解時,緊張得發抖,嘴巴裡蹦不出幾個詞。實踐錘煉了自信,如今與農民、專家交流,她已經從容自如。

  在湖南隆回縣鄉村長大的科技小院學生陽瓊霖坦言:22歲“回”農村讀研究生,一開始不知道自己能干什麼。“深入鄉村,讓我看到自身價值。”

  科技小院的師生基本全年無休。為更好推進下一步工作,今年“五一”,他們帶著問卷走村串戶,了解項目的影響,查找存在的問題。

  “在古生村,我們治的是‘大學問’。”科技小院師生告訴記者。

  “什麼‘大學問’?”

  “把論文寫在田野大地上。”

  梨樹科技小院

  土地作“黑板” 作物當“教材”

  吉林省梨樹縣四棵樹鄉三棵樹村,村頭有一棟白色二層小樓,樓后成片的玉米地一眼望不到頭。樓前小院的門垛子上,“科技小院”的牌子格外醒目。進進出出的,是一群農民打扮的年輕人。

  這裡就是梨樹科技小院所在地。時值玉米生長關鍵期,1個多月來,中國農業大學研究生沙野每天早晨6點起床,在試驗田裡一泡就是一整天:測土、播種,跟蹤玉米生長、分析土壤數據、做施肥與土壤耕作實驗,樣樣不落下。

  “做試驗和示范,工作要比一般農戶做得細致,這既是‘種地’,也是科研,需要更加用心。”沙野說。

  2009年,中國農業大學、吉林農業大學共同建立科技小院,在梨樹縣開展玉米高產高效種植技術,試驗和推廣黑土地保護性耕作技術。小院成立至今,80多名研究生在此扎根,短則一年,長則五六年。從碩士讀到博士,這是沙野在小院的第六個年頭。

  “我們的研究到底能不能用,怎樣才能用好?”這個問題曾長期困擾中國農業大學教授米國華。何不帶學生去東北做玉米高產高效實踐?當張福鎖院士向他提議時,米國華欣然答應。這正中他的下懷:在生產實踐中解答困惑。

  2009年,科技小院與梨樹縣農技推廣站合作開展“玉米高產高效競賽”,既了解農戶生產需求,也建立技術傳播渠道,更發掘了一批愛農業、想在農業上干出大事業的農戶。

  競賽吸引了上千人參與,米國華有了信心。不多久,6名研究生分別進駐四棵樹鄉三棵樹村和小寬鎮西河村開展調研、試驗和農技推廣,科技小院正式在這裡“安家”。

  一開始,不少農戶對城裡來的大學生並不信任。“你們拿尺子量根、葉子這些東西有啥用啊,現在就能量出哪個產量高嗎?”三棵樹村村民姜雲飛的觀點很有代表性。

  困難沒有難倒小院師生。農戶不明白的技術細節,他們絞盡腦汁地用大白話解釋﹔農戶不相信出苗效果,他們就直接把示范田建在農民地裡,讓農戶“眼見為實”。他們引進先進農機,建立了“條耕技術”,使秸稈的覆蓋免耕得到有效推廣……春種到秋收,小院的師生工作在地裡,吃住在村裡。

  如何讓更多農民用上好技術?多年的實踐中,小院師生想了很多辦法,最終找到了思路。“‘玉米高產高效競賽’中有的農戶打破高產紀錄,但應用面積增加慢,主要是一家一戶的經營模式影響了技術推廣效果。”曾在小院工作6年、如今是一家農業科技企業負責人的伍大利告訴記者。

  2012年,高產示范戶郝雙帶領本村農戶開展規模化經營,小院為這家“雙亮合作社”制定了種植技術規程和管理方案,當年就實現規模化種植110公頃,節約成本10%、平均增產25%,每戶增收5000至8000元。

  以合作社為平台,梨樹縣建立了科技小院聯盟。“聯盟以‘點對點’服務為機制,安排學生開展從種到收的全程技術跟蹤,並開展聯合培訓、聯合試種等。大量新技術得到應用,取得了良好效果。”受小院社會服務經歷影響、畢業后繼續從事農業技術推廣的趙英杰說。

  合作社、科技小院聯盟,推動實現了技術服務全面化、技術應用規模化。

  “我有農大的研究生做同學、農大的教授當老師,需要的先進技術都不缺。”盧偉說。他是一家農機合作社的理事長。近些年,科技小院學生的技術支持和跟蹤服務,成了這家合作社的“金字招牌”。如今,該合作社入社農戶176戶,耕地面積達690公頃。

  “科技小院成了農戶打開視野的窗口,也是科研部門調整研究方向、服務基層農戶的窗口。”梨樹縣農業技術推廣總站站長王貴滿說。

  “送走一茬茬大學生,科技小院留下了一項項實用的成果。“小院學生與農民交流,能發現很多農業生產一線的問題。簡單的,就從書本上找到答案﹔復雜的,就用科研手段來解決。”米國華說。

  拿土地作“黑板”,把作物當“教材”。14年來,梨樹科技小院累計培訓農民2.5萬人次,技術推廣面積3萬多公頃。在此駐扎過的研究生完成畢業論文30余篇,在國內核心期刊發表文章20余篇。科技小院還與縣農技推廣總站合作,將技術輻射至東北地區300多個合作社。

  科技小院讓科學家成了“農民”、農民成了“科學家”。“深鬆土地不能淺,選種包衣是重點。適時早種別太晚,合理密植別太遠……”如今,談起技術,梨樹縣很多農民頭頭是道。

  村民楊青雲自主設計了簡易式秸稈歸行機,2016年申請專利,批量生產並投入使用﹔村民宋國峰不僅是一家專業合作社的理事長,還評上了省中級農技師的職稱﹔村民在務農之余,還會來小院當實驗員,打土鑽、清洗掃描玉米根系,干起細活也不含糊……得益於科技小院,一批“科技農民”快速成長。

  曲周科技小院

  教授變“農民” 農民變“教授”

  “李老師,我家麥子被虫咬了,到底咋回事?”河北省曲周縣白寨鄉的村民呂志海攥著一截麥苗,火急火燎地沖進村西頭的科技小院。聽到聲音,中國農業大學研究生李蕙趕忙迎了出來:“走,咱們地裡瞧瞧去。”

  經過田間觀察,李蕙指導呂志海調整麥苗養護方式。沒過多久,麥田重現生機。

  這樣的故事,在科技小院屢見不鮮。

  曲周科技小院是中國農業大學在全國建立的第一個科技小院。10多年前,張福鎖和同事在曲周調研后,產生了強烈的共識:“上一代前輩治鹼來解決糧食生產和安全問題﹔我們這代人,要探索農業高產高效、綠色發展的新路子。”

  會議室裡,討論異常激烈。

  “隻有技術深度融入農村,才能讓農業大變樣。”

  “團隊一年能發100多篇國際論文,但父老鄉親誰讀論文?我們能不能到生產一線去,根據生產需求來做科技創新,在產業發展過程中培養新人?”

  “不能再住實驗站了,必須住到農民中間去!”

  2009年,張福鎖率隊住進白寨鄉一處廢棄的院子,“從實驗室搬到田間地頭,把科技送到農民身邊”的生動實踐開始了。

  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組織培訓、傳播農業技術。一批批來自中國農業大學、河北省農林科學院的師生與曲周縣農技人員一起,每年200多天待在科技小院。

  一場大風過后,白寨鄉的玉米倒了一大片。農民急了想去扶,科技小院師生全體出動,勸說農民:不能扶稈子,扶了就壞了。果然,過了一段時間,那些倒伏的玉米自己拐了個彎兒,又長直了。收獲的時候,玉米產量還不錯。當地人伸出了大拇指。

  10多年來,科技小院開發、引進了測土配方施肥、小麥玉米精播等25項技術。眼見著收成好了,農民打心眼裡認可科技小院,一有問題就主動找師生們咨詢。

  調研時餓了,師生們就蹲在田埂上,卷著大蔥吃大餅。他們個個晒得黝黑,干起活來如同“老把式”,耕地時拖拉機開得賊溜。培訓老鄉時,沒有了文縐縐的專業術語,而是接地氣的家常話。

  與老百姓同吃、同住、同勞動,讓教授變成了“農民”。科技小院制定了零距離、零時差、零門檻、零費用的“四零”原則,確保技術推廣一對一、手把手、全覆蓋。

  師生們告訴記者,科技小院的成功,不只是推廣了農業技術。更重要的是,它把科研人員和農民聯結在一起,農民認可科技小院,打心眼裡相信科技,激發了他們學科技、用科技的內生動力。

  師生們發現,隻有讓農民變成“教授”,才能形成科技興農的良性循環。通過培訓,科技小院培養了一批技術型農民,提高了農業技術應用率。

  科技小院的牆上,寫著中國農業大學的校訓“解民生之多艱 育天下之英才”。

  第一次動員師生們下地時,張福鎖講了一個“實”字:“這個字像一個人頭戴著一頂草帽——我們要下到地裡,老老實實幫老百姓解決問題。”

  中國農業大學教授李曉林又提了一個“思”字:“應該把心放在農民的田上。”

  如今,這兩個字成為科技小院的准則。

  駐村早期,有學生不理解:“好不容易從農村考入北京,為什麼又把我打回來?”有的學生一時不習慣農村勞作生活,心裡難免有抵觸情緒。

  科技小院要做好,老師要帶好頭。他們言傳身教,幫助學生扎下來、沉下去。

  在科技小院,學生既是研究生,要搞研究、寫論文﹔也是老師,要給農民講課﹔還是技術員,要下田指導農民。曾經寡言內向的學生,如今面對幾百個老鄉能自信大方地講兩小時﹔有的學生從“十指不沾陽春水”到洗衣做飯樣樣精通,驚呆了來探望的父母。

  歷經錘煉,老師對科技小院的學生刮目相看:“他們的眼睛是發光的。”

  大地不僅收獲糧食,也產出學術成果。並沒有專門奔著寫論文的目的去,但過去10多年中,科技小院師生撰寫技術專著10多部,發表學術論文400多篇。

  《 人民日報 》( 2023年06月05日 第 19 版)

(責編:徐前、朱紅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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