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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傳統詩畫與21世紀英語詩歌

孫紅衛
2023年07月25日10:05 |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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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中國傳統詩畫與21世紀英語詩歌

  今年6月,第三十屆國際龐德學術研討會在英國愛丁堡大學舉行,其中一個重要議題是美國詩人、文學評論家埃茲拉·龐德的詩歌創作與中國文化的關系。英語詩界對中國文化的移用由來已久,1915年龐德的詩集《華夏集》出版,書中對中國古詩的譯介與改寫在英語詩界掀起波瀾,推動了現代英語詩歌的發展。

  龐德對於中國文化的興趣,不僅體現在詩歌創作上,也表現在繪畫藝術上。例如他的讀畫詩對南派山水畫《瀟湘八景》匠心獨運的再現,在審美視野與思想內容上開拓了英語詩歌的新境界,形成了新的表意方式,並引發英語詩界對於中國詩畫的興趣。

  20世紀以來,從龐德、華萊士·史蒂文斯,到詹姆斯·賴特、王紅公(即肯尼斯·雷克思羅斯),再到羅伯特·勃萊、加裡·斯奈德等,這些不同代際的外國詩人從中國文化中汲取營養,詩歌創作所涉內容既包括陶淵明、李白、白居易、寒山、李清照等人的詩詞,又旁及山水、花鳥、人物等中國傳統畫作。21世紀以來,更為多樣化的中國詩畫進入英語詩人的“素材庫”,不僅賡續了20世紀的風格和偏好,也發生了延伸與變化。中國詩畫為越來越多的英語詩人所欣賞,催生出更加多元的文學景觀。

  朗利的團扇與小屋

  當代愛爾蘭詩人邁克爾·朗利對中國傳統文化情有獨鐘。他在一首題為《中國器物》的詩中寫道:

  我選了一截素絹,

  如雪一般潔白無瑕

  裁作歡樂的形狀,

  圓似星空的滿月。

  不難看出,這首詩脫胎自中國西漢時期女詩人班婕妤的《怨歌行》,復現了“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的情境。在朗利筆下,原詩中哀怨的女性被替換成男性,憂心“她會將這把扇子丟進盒子”。在這裡,朗利將“宮怨”轉化為當代愛情戲劇,人物和場景均發生變化,但秋風悲扇的慨嘆卻是一致。中國古詩移入英語詩歌語境中,有效表達了細膩的情感體驗,具有跨越國界與文化的適應性。相隔兩千載,原詩中的深情與失落依然楚楚動人,生動表達了愛情的慨嘆與憂傷。有趣的是,朗利並未標明詩歌出處,卻又以“中國器物”為暗示,為熟諳中國文化的讀者設置了破解的密碼。

  朗利在詩歌創作中多次巧妙引入葫蘆、茶、桑蠶等中國元素。於他而言,中國文化代表了一種理想、一個精神家園。朗利於2004年出版的詩集《雪水》以中國茶文化為主要支點。他在題為《月餅》的詩中寫道:

  超然的山巔小小的木屋

  是我繼續描畫杏花

  與梅花的地方,直至垂垂老去。

  詩作表達了詩人的人生志向,言明對隱逸生活的向往,並將這種志向安置在“山巔小屋”、“杏花”與“梅花”等中國意象之中。正如題目《月餅》所暗示的,這些意象無異於作者的精神投射。如果說朗利善於藏匿詩中的意象來源,那麼,這個“山巔小屋”又出自何處呢?

  馬洪的茅屋與雲漢

  朗利好友、英國詩人德裡克·馬洪為讀者提供了答案。在一首題為《安寧的小屋》的詩中,馬洪對老友的小屋進行了唱和,講到朗利在愛爾蘭西部海岸有一處安寧平和的處所,人在其中,心境也變得祥和安逸。這首詩來自馬洪2010年出版的詩集《秋風》(見右上圖,孫紅衛供圖)。在同一部詩集中,緊隨這首詩之后,馬洪引入唐代詩人丘為的詩作《尋西山隱者不遇》,並將題目改寫為《一間茅屋》:

  山路延伸數裡直至山巔

  最高處是你的茅屋,

  屋內無人,柴門緊閉。

  透過窗戶,我看到一張

  簡朴的桌子,一把粗陋的椅子……

  這5行詩幾乎是對《尋西山隱者不遇》前四句的直譯:“絕頂一茅茨,直上三十裡。扣關無僮仆,窺室唯案幾。”與此同時,該詩也呼應了朗利的“山巔小屋”,並回答了讀者的疑問:朗利的小屋原是出自丘為的詩作。“小屋”作為一個關鍵意象,勾連起兩個詩人之間的唱和,並指向一個遙遠的山巔場景。

  除了《尋西山隱者不遇》,馬洪的這部詩集還收錄了李白的《蜀道難》《月下獨酌》、杜甫的《秋野五首》等多首詩歌,均以改寫的方式呈現出新的面貌,並明確標明原詩作者。杜甫晚年的詩歌對馬洪產生重要影響,在《安寧的小屋》中,馬洪寫道:“枝頭的大地之音/花叢中的蝴蝶”——絢爛的花叢與翩翩飛舞的蝴蝶,令讀者聯想到杜甫晚年入川之后的詩句:“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馬洪在詩中表達了北愛爾蘭動亂后的心境,這也與杜甫原詩中經歷離亂后的別樣安適相似。與此同時,馬洪將詩集裡的中國詩歌部分稱為“星之河”,借用了李白《月下獨酌》“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中“雲漢”一詞的英譯。“星之河”具有超越塵世與時空的浩渺高遠,這一意象也不斷出現在現代英語詩歌之中。

  格呂克的山峰與童蒙

  202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美國詩人露易絲·格呂克於2021年出版詩集《冬季食譜》。她在開篇第一首詩中寫道:“他們攀爬冰雪覆蓋的山峰/然后飛去。”詩中后續亦提及“身后的房屋”。寒冬已至,冰雪中若隱若現的山峰和房屋有著優美而淒冷、開闊又幽僻的意境,隱約帶有中國水墨山水畫的氣質,令人想到柳宗元的《江雪》一詩。

  《冬季食譜》的封面是中國明末清初畫家八大山人的畫作《雞雛圖》,但令讀者困惑不解的是,詩作中並未提及八大山人,雛雞形象也無跡可尋。那麼,這幅畫僅起到純粹的裝飾作用嗎?詩中冰雪覆蓋的山峰與八大山人是否存在某種關聯?

  學者們深入研究后發現,對於八大山人,格呂克並非整體移植,而是採擷細部,進行“點式”播撒,以落地生花的形式復現。在這首詩中,冰雪覆蓋的山峰令人既想到八大山人畫中高聳入雲的山峰,也想起他的字“雪個”——冰雪中的一枝孤竹,凌寒傲雪、挺立俏拔,詩集中多次出現的“雪”更是不斷強化了這一聯想。

  格呂克在詩集另一首詩中寫道:“一切都在變化,他說,一切都相互關聯。”八大山人《魚鳥圖》題跋中寫有:“東海之魚善化,其一曰黃雀,秋月為雀,冬化入海為魚﹔其一曰青鳩,夏化為鳩,余月復入海為魚。”世界變動不居,萬物皆“善化”:

  有一隻鳥,她說。

  ……一旦有人吻它,

  就會變成一個人。

  鳥的意象隱隱呼應詩集封面《雞雛圖》中的雛雞,似乎是對渺小的人在廣闊天地間的隱喻,與《道德經》中“柔弱者生之徒”“柔弱處上”所蘊含的貴柔守雌的思想有所關聯——格呂克在詩集中也提及《道德經》,通過引用“持而盈之,不如其已”,表達同樣的思想。此外,雛雞意味著童蒙與“忘機”,具有返璞歸真的意味,在一首追憶童年的詩中,格呂克寫道:

  多麼渺小

  我那時如此,懸在

  母親的腹中……

  多麼遺憾

  我變成了言語的動物,失去了

  與那段記憶的聯系。

  詩人哀嘆成為“真正的自我/強勁卻酸楚/就像一座鬧鐘”。鬧鐘象征著理性與計算,是異化且非本真的狀態,“真正的自我”已失去原初的自足與完滿。這是老子式的追問:“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

  八大山人的畫與文中諸多元素被拆解、加工,糅合於格呂克的詩文之中。詩集封面上的《雞雛圖》若隱若現地呼應了格呂克空無、孤寂的主題與簡省、寫意的筆法。這種呼應方式錯落曲折,綜合了朗利之隱與馬洪之顯。

  從朗利、馬洪和格呂克的詩歌創作可以看出,中國詩畫標識的不僅是求新尚異的創作風氣,還寄托了當代語境下詩人對人類生存與精神狀況的思考。

  在21世紀英語詩歌中,廣採博取中國優秀傳統文化進行創作的例子不勝枚舉,這是中外文學交流互鑒的生動例証,也是創造性轉化中國文化的生動案例。在中國廣為吟誦、流傳千年的美好意象及其背后的精神傳統,融入當代不同語言的創作,一次次叩開異國讀者的心扉。

  (作者為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

(責編:木勝玉、朱紅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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