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文化視域下的“長三角區域一體化”
“長三角區域一體化”作為重要的國家戰略,既出於現實需要,也具有深厚的歷史文化依據和基礎。具體可從三個方面來看。
大致相同的自然—生態條件。長三角地區是江南的核心區域。江南作為一個區域概念,在歷史上有一個演變過程。從先秦至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江南,包括了長江中下游以南、嶺南以北的廣闊地域。長江下游南部地區雖然也屬江南范圍,但更多時候被稱作江東或江左。這是因為,長江在安徽蕪湖與江蘇南京之間驟然改變流向,呈西南—東北狀,而歷史上的蕪湖曾是兩岸往來的主要渡口,北方人視渡江為向東,而非向南。所以以這一段長江為標准確定東西和左右(周振鶴:《釋江南》,《中華文史論叢》第49輯,1992年)。
隋唐以后,江南地區的概念逐漸明朗化,大致包括自今湖南西部東至大海的長江南部地區。由於區域內部經濟發展的不平衡,形成了幾個區域亞塊。以今天江蘇南部和浙江北部為中心的太湖周邊地區,自然—生態環境大致相近,氣候溫潤,水網密布,魚米豐饒,經濟發展最為迅速,文化事業蒸蒸日上,加上山川秀麗、風物清嘉,備受矚目,江南的內涵隨之變化。明清時期,江南地區的范圍大致包括太湖流域的蘇州、鬆江(今上海)、常州、嘉興、湖州、杭州六府以及太倉州,或加進江寧(今南京)、鎮江二府,成八府一州之地(李伯重:《簡論“江南地區”的界定》,《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91年第1期)。這是學術界的主流觀點。但筆者認為,這八府一州應是江南的核心區域,從經濟、文化聯系角度而言,其邊緣區域應該包括浙東地區、蘇中地區、皖南區域。而這一劃分就基本與現今所說的長三角地區重合了。所以,盡管長三角內部也存在地理情況、經濟發展程度的差別,但相對於中國的東部與西部、南方與北方的差別而言,這種內部差異就不明顯了。
歷史發展的共同基礎。從歷史發展脈絡來看,長三角地區的文化具有共同源頭。大致而言,浙東地區的原始文化一般可追溯至七千年前的河姆渡文化,而差不多同一時期在太湖流域則有馬家浜文化。這兩個新石器時代的文化,盡管存在不少差別,但由於地理環境相近,表現出的文化面貌有很多相似之處。距今五千年前后,今天的江、浙、滬地區大都處於良渚文化范圍,表現在人們的生產、生活方面的文化面貌基本相同。從良渚文化的空間分布和發現遺址看,當時良渚古國隻有一個中心,即良渚古城。遍布江浙各地的良渚文化遺址中,普遍發現了大型玉器琮與璧。按照《周禮》中的說法,“蒼璧禮天”“黃琮禮地”,祭祀天地是一種特權,隻有掌握權力的人才能進行。日本學者在比較了這些地方出土的玉器,尤其是作為權力象征的玉琮后認為,它們絕大多數由居住在良渚古城的玉工們制作,由良渚的貴族集團派送、饋贈給各個地方,以這樣的方式承認各地貴族的地方治權,換取他們對“中央”的認同和支持,從而達到對各地方實行某種程度統治的目的(趙輝:《良渚的國家形態》,《中國文化遺產》2017年第3期)。
在良渚文明的故地后來出現了吳、越兩個國家。大致在夏朝的中前期,夏禹的后人在浙江的會稽地區(今紹興)建立了越國,這是當地出現的第一個國家政權,故后世將浙江的地域文化概稱為越文化。大約在3000年前的商代末年,西北地區周族的太伯、仲雍“南奔荊蠻”,得到土著民眾的支持,建立了號稱“勾吳”的國家。由於這是蘇南地區出現最早的國家政權,故后世將蘇南的地域文化(含上海地區)稱為吳文化。吳、越兩國經過長期發展,在各自開疆拓土的過程中發生了沖突,終於在春秋時期上演了吳越爭霸的活劇。公元前496年,吳王闔閭帶兵進攻越國,遭到大敗,自己也因傷勢過重而亡。其子夫差繼位后,經過三年的勵精圖治,攻克越國都城,僅給越國保留了浙東地區的一小塊土地,越王勾踐親自來到吳國服役三年。此后吳國把主要精力放到北上中原的爭霸戰爭中。當時吳國的大臣伍子胥多次反對北上中原,主張滅掉越國,其理由主要是吳、越兩國“同氣共俗”,吳國得其民可以驅使、得其地能夠使用。與此不同的是,北方的諸侯國耕作方式不同、語言不通、風俗不同,很難統治。可見,吳、越地區環境相同、土壤相同、語言相同、風俗相同,雖處於兩個政權的統治之下,實際在地域上是一體的。然而吳王夫差沒有接受伍子胥的勸諫,一心北上爭霸。而歸國以后的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經過近二十年的休養生息、勵精圖治,終於在公元前473年滅了吳國。吳地處於越國的統治之下,越國的地域范圍大致上相當於現在的長三角地區。
秦始皇統一全國后,在長江下游地區設立會稽郡,領有吳、越兩國大部分的地域。東漢末年,群雄並起,孫堅父子據有江東,建立吳國,使天下形成魏、蜀、吳三足鼎立局面。當時的江東包括了長江中下游及其以南地區。以后政權都大力經營江南地區,使得江南經濟得到快速發展,開始了中國經濟重心南移的歷程。在此過程中,長三角地區經濟、文化高度融合,頻頻以“江南”概念出現在文人筆端和史書之中,如唐代著名文人韓愈曾說,“當今賦出於天下,而江南居十九”,說明江南地區逐漸成為全國的經濟重心所在。尤其隨著大運河的開通,運河成為連接南北的主要交通動脈,使得南方與北方之間的聯系得到加強,而長三角地域內部的整合也在加速,經濟文化一體化的趨勢得到進一步加強。而長三角地域內部的互動與整合,可用以下例子說明。
其一,邊緣與中心的互動——以徽州與蘇南為例。相對於太湖流域而言,安徽徽州處於江南地區邊緣。明清時期,蘇南地區商品經濟發達,吸引了全國各地的商人前來淘金,其中以徽州地區的商人人數最多、勢力最大、活動最為頻繁。他們以從事棉布業、絲綢業、糧食業、木材業、典當業等為主要生業。以典當業為例,不僅南京、蘇州等大城市的典當業由徽商把持,甚至各個縣城、市鎮亦是如此。史書記載,清初江陰縣的典當鋪,大半由徽商所開﹔清初常熟縣城有38家徽州典商。范金民教授斷言,“遍地徽商之語用之於明清江南是最符其實的”(范金民:《國計民生:明清社會經濟研究》,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年)。因為徽商人多勢眾,財力很強,在蘇南地區的城市、市鎮創建了很多同鄉會性質的工商業組織——會館,如南京有新安會館、徽州會館、新歙會館、安徽會館等,蘇州有徽郡會館、安徽會館等。即便是在縣城、市鎮也有不少,如吳江縣盛澤鎮有徽寧會館等。據《明清蘇州工商業碑刻集》所收《徽寧會館碑記》所說:“凡江浙兩省之以蠶織為業者,俱萃於是(指盛澤)……皖省徽州、寧國二郡之人服賈於外者,所在多有,而盛澤尤匯集之處也。”徽商等商幫將江南核心地區的絲織品和棉布等商品運銷各地,將外地商品如糧食等運往江南各城鎮,既加強了江南地區內部的商品流通和經濟整合,也促進了全國統一市場的逐漸形成。
其二,中心地域內的互動——以上海與蘇南為例。明清時期,蘇州不僅是江南地區的經濟文化中心,也是全國的重要經濟中心。時人稱,“人間都會最繁華,除是京師吳下有”。京師指北京,吳下即指蘇州。而當時的上海,不過是僻處海濱的一個小鎮。上海的崛起,先是因為被選為通商口岸,繼而在太平天國時期獲得快速發展。上海被選為通商口岸,與蘇州作為經濟中心的地位密不可分。據記載,清朝嘉慶末年,英國東印度公司為了擴大對華貿易,曾設想在廣州以外另辟一個通商口岸,但公司內部對於開設地點發生了嚴重分歧。東印度公司的著名中國問題專家塞繆爾·鮑爾(Samuel Ball)曾專門撰文,分析指出蘇州是中國貨物最大的市場,而上海是蘇州的門戶,力主將通商口岸設在上海,認為“上海作為一個貿易口岸,其重要性取決於蘇州府”,“對進口貿易來說,蘇州府或許是全中國最適宜的地點”(李榮昌:《上海開埠前西方商人對上海的了解與貿易往來》,《史林》1987年第3期)。正因為有這樣的前提,鴉片戰爭后上海成為“五口通商”城市之一就順理成章了。1860年前后,太平天國軍隊從南京一路向東,開辟蘇福省,佔蘇南及浙江一部分地區,迫使官僚富豪、地主士紳攜家逃往上海,帶來大量資金,為上海的近代化奠定了基礎。在上海的帶動與影響下,周邊城市如寧波、無錫、蘇州、常州等也積極發展近代企業,使得長三角地區成為中國近代化的中心地區。
由上可知,長三角地區的內部整合早已開始,經濟聯系不斷加強,中心與邊緣、中心城市與周邊城鎮乃至鄉村腹地之間存在著密切互動,一體化的趨勢事實上早就啟動。
相通的地方語言。從歷史上來看,長三角地區的語言以吳語為主,還有北方語言系統的江淮官話以及南方地區的閩南話、閩東話和少數民族語言等。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應與歷史上的多次移民密切相關。吳語分布的區域,大致包括江蘇南部,上海及其轄區,浙江全境,浙江與江西、福建毗鄰地區,以及安徽皖南一部分地區(傅國通等:《吳語的分區(稿)》,《方言》1986年第1期)。可以看出,其地域范圍基本與長三角地區重合。雖然由於時空條件的不同,形成了吳語區內部的空間差異,但總體而言,吳語區的地域文化可以用吳越文化概括。而吳越文化的區域范圍也大體上是長三角的范圍。 (作者:王衛平,系蘇州大學社會學院教授)
分享讓更多人看到
- 評論
- 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