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地方志中的“单身女人”

2020年04月24日15:39  来源:北京日报
 
原标题:影像地方志中的“单身女人”

  中国地方志的写作中多有列女传的章节,是为当时文人对地方“杰出女性”所做的记载和纪念,也有表彰和鼓励的意思。林鑫导演的纪录片多拍摄于铜川市以及附近的区域,记录地方历史和地理面貌,以及风土人情、重要事件,他的记录逐渐形成系统,所以我曾经称其系列作品为“影像地方志”。没有想到他的影像地方志如今增添了类似列女传的篇章,这是一部纪录片,叫做《单身女人》。

  影像地方志的浸入感

  这种专事以一个地区素材为主题的创作者往往不是来自于一线城市,而是在一个相对边缘的地方工作,有自己的职业,所以很少去外省拍摄,于是视线就专注于身边的人和事,将家乡作为一个整体进行观察,带有某种神完气足的自信。这样的制作者在中国除了林鑫,我能想起来的还有福建的鬼叔中。鬼叔中和林鑫相似,都是在家乡有一份政府机关或国企的工作,业余时间勤奋地对自己日常所处的世界进行观察和记录,他们和被拍摄者所处的关系自然熨帖,影像工作比较得心应手。鬼叔中所拍摄的多是地方民俗和民间工艺,比如即将消失的手工造纸(《玉扣纸》,2009),以纪录片的最为经典的态度进行拍摄——纪录和纪实。这种拍摄态度,两位作者也很相似。

  但林鑫拍摄的对象不仅仅有逐渐萧条的地方风土,也介入重要的历史记忆,进行自我历史的梳理。他最近拍摄了一部关于自己家庭历史的作品,里面有自己的对镜自述,并追踪到父辈的居住地上海一带,这部作品叫《河床》(2016年)。

  还有一部叫做《沉默的风景》,是2020年拍摄的,片长达三个半小时。看了这部影片,我更愿意将林鑫导演的作品称为地方志了——一种影像书写的地方志。这部影片分春夏秋冬四时来拍,每个季节出现一两位人物,这些人物代表了本地政治经济文化的一定指向。所以这部作品的真正主角,其实就是导演所在的城市和这个时代。这种拍摄思路是独特的,导演拿着摄像机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穿梭,寻找本地具有标志性和具有特殊内涵的空间进行记录,将在这个空间中活动着的人和空间的关系记录下来。空间是如何被使用的?空间如何联结人群?人们正在干什么?城市和郊区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人们的衣着以及精神面貌如何?

  这部纪录片让我想起纪录片的一种独特的品种——城市交响曲。那种纪录片发端于默片时期,多将城市的镜头交叉剪切在一起,形成我们对于这个城市的整体印象,这种影片的组织原则往往是利用视觉的节奏和旋律,依靠短促镜头的对切和碰撞来产生意义。《沉默的风景》则使用了大量的长镜头,而且很多固定长拍,它让观众对于那个城市的空间有一种浸入感,这不同于过去现代地方志中的照片,它记录了一个空间在时间中存在的形态。这种影像地方志对于一个地区的空间记录具有着难以超越的优越性。

  摄像机的反思性

  我一直关注林鑫导演的创作,对于他在地方生存的状态也具有观察的兴趣。这次《单身女人》的出现,让我感觉颇为惊艳。这些女人在镜头前所勇敢展现的形象,和传统地方志中的女性形象形成了一种有趣的对照和反衬。虽然我知道这是必然的,但还是被西北女性的勇敢生长和勇敢绽放所感动。

  这些女性的命运和在自己命运中展现的态度是不是具有“地方特性”,或者那是不是属于那个西北地级市的独特的女人性格,这不好说,但她们的确在这个城市的生长中形成了目前的性别态度和生活观念。这部片子呈现了七位本地女性的婚姻爱情观,她们当中有作家,有公务员,有教师、护士和公益人,还有服装店老板。这是以职业来划定的,若以情感身份来划分则多是离异者——片名本身就是“单身女人”,但有的是离婚,有的则是人到中年尚未婚嫁的人。她们面对镜头讲述自己的命运,有些时候是聚餐的场景,大家在餐桌上谈论往事和现状,彼此激发,知无不言。她们对于自己过往的经验,看起来毫无遮掩,可以看出来她们多有“不堪回首”的情感史,生活中所遇到的男人的面貌,多自私猥琐不可思议。很多男人沉浸在自己的欲望和懦弱里,对女性粗暴地索取而不自知。我想,说“不堪回首”那是因为将日常生活忽然放在了镜头面前,放在了纪录影像里。若在日常的角度观看,这些故事则可能寻常得很,这就是摄像机的反思性——寻常事物放在镜头前,顿时令人拍案惊奇,一切忽然不再如其所是。

  纪录片是一种社会交往

  这部作品的拍摄手法是寻常的访谈和静观模式。纪录片的美学创新往往可遇不可求,震撼我们的是被激发的拍摄客体的表达和作者的巧妙发现。我有一个观点,认为“纪录片是一种社会交往”。有一些学者朋友对这个观点不很理解,但有人则聪明地指出这是受哈贝马斯的交往理论的影响。的确,哈贝马斯的理论给了我鼓励和勇气,但是说纪录片是社会交往则更多来自于拍摄实践中的观察。你和被拍摄者的交往质量,直接影响了你纪录片的气息,也影响到了你可能发掘的素材的深度。

  影片中有一位叫东篱的当地作家,擅长写两性故事,在当地以情感叙事的小说为大众所知。她在影片中的表达十分安定从容,有世事洞明的感觉,她也坦裎自己的情感故事,甚至两性话题——因为若不涉及更多隐私细节,则感情故事其实是无法讲述的。她事无巨细地将自己多年的异性交往告诉给了导演、摄像机和未来的观众。东篱的名字被写进片尾字幕的剧务和策划里。后来导演告诉我,东篱是他和爱人的朋友,片中被拍摄的女性多是东篱的朋友,所以东篱在影片中还是一个召集人,这也因此让其他被拍摄者在镜头前感到安全,其讲述则全部是自然流露。因为她们的倾诉对象有时候是摄像机和导演林鑫,有时候则是东篱——她们的闺蜜,这让她们的讲述行为有了一个非常特殊的情感支点。

  一位女教师十分爱自己的丈夫,但在异地做生意的丈夫背叛了她,她坚决与对方离婚。后来她找过一位离异的同行,对方离婚不离家,财产一直搁在妻子那里,自己则一贫如洗,平时的香烟和吃饭都需要她来结账。她特别需要“老婆”这个称呼,所以言听计从,甚至为他付房子的月供。后来他妻子前来闹事,她自己身为教师,为了尊严决定分手,但是男士执意不肯,所以她最后付了分手费才了结此事。她后来认识一位广东的男朋友,一直若即若离,直到一天男友忽然要来和她加深关系,才知道他刚刚破产一无所有。她断然拒绝,认为他已经没有资格和她继续恋爱。一位女护士的情感态度十分淡泊:她当初与自己深爱的西安男士离婚,只是因为在计划生育年代,自己生了女儿,公婆不满意,所以主动撤出。现在的老公对她并不专心,有时候会和情人发生纠纷,还要求她去处理矛盾。她对男性的欲望了如指掌,只是觉得可笑,并没有其他激烈的反应。东篱本人的故事则更复杂——也许由于年龄已无优势,交往的异性朋友很多都喜欢在利益上占小便宜。她对男性十分失望。她本人是作家也是公务员,看到身边男士的日常和情感,觉得十分可悲:这些四十多岁的男人,每天喝酒,赶完这场赶那场,就是为了往上爬,身体和精神都垮了。“当今男人,是令人失望的一群人。”东篱在片尾的这句话,说出了当下社会人生的悲剧,是对片中的情感或两性故事做出的最为深刻的诠释。有了这个结尾,整部作品就圆满了。

  铜川的“列女传”

  林鑫的创作态度一如既往:“我只是一个忠实的纪录者”。我问他如何取舍素材,他说采访的人本来更多,但有的人物拍完了又后悔,就删掉了;有的拍摄素材不够,所以没法用,能用的就目前这些。这句话仍然显示了他在以前的纪录片比如《同学》(2009)中所体现的社会学调查性质——这就是他所遇到的铜川女人,因此具有某种偶然取样的概括性。这些单身女人多表现出一种自足自洽,虽然单身,但找到了自己生活的意义,所以不慌不乱,虽然每个人价值观很不一样。另外她们在影片中也多是主动的叙事者,对自己的生活慷慨陈词,坦诚发表见解。

  导演并未去采访女性所讲述的男性,所以我们知道的是一半的真相,这似乎并不公平。但是我们对于女性讲述者所可能具有的偏颇,是有在日常生活磨练中所获得的认识能力的。影片事实上无法保证每个讲述都完全客观,但它能保证讲述者在镜头面前所呈现的表情的真实性。

  《单身女人》是铜川的“列女传”。但传统的列女传有自己的分类学,比如母仪、贤明、贞顺、节义、孽嬖,这些女性肯定无法在这些分类中找到对应者,她们有自己的谱系。而摄像机所征收和召唤的女性素材和女人形象也具有其独特的质感与复杂性,这也正体现了“影像地方志”的现代性。(王小鲁)

(责编:木胜玉、朱红霞)

推荐阅读

飞向蓝天的“卓玛”(身边的小康故事)  “卓玛,飞机能飞多高啊?”“卓玛你去过哪些城市了?”……每次回家,格茸卓玛仿佛是村里的“明星”。 格茸卓玛的家乡在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香格里拉市小中甸镇团结村。这个很多人没有坐过飞机的村子,却走出了一位在飞机上工作的女孩。 作为东航…【详细】

要闻

云南新增19例境外输入确诊病例  人民网昆明7月27日电 (符皓)据云南省卫生健康委员会通报,7月26日0时至24时,云南无新增本土新冠肺炎确诊病例和无症状感染者。新增境外输入确诊病例19例、无症状感染者3例。确诊病例治愈出院2例(境外输入),无症状感染者解除隔离医学观察2…【详细】

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