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路商貿與染料迭代 紅的色彩文化史

茜草、紅花與蘇木染真絲織物
圖片由作者提供
晉武帝的黑紅穿搭
圖片由作者提供
紅色或許可以被看作中國的國色,它象征著吉祥與喜慶,在古代很長一段時間內,從帝王將相到黎民百姓,都將紅色視為珍貴的祥瑞之色。
然而,中國古人要想獲得鮮艷濃烈的紅色,絕非易事。為了掌握更多的染紅秘笈,染匠們不斷地研發新染料、探索新技術。水紅、銀紅、丹礬紅,歷經更迭與傳承,紅色的色彩詞由最初的單字變成了復合詞,色相由最初的黃赤色擴展到絳紫色,釋義也由最初的赤白間色變成了指代赤、絳、朱等的正色。
紅色吐故納新的旺盛生命力離不開絲路商貿的滋養。從陸地絲綢之路引進種植的紅花、從海上絲綢之路傳入中原的蘇木,如同溪流般匯入傳統色彩的海洋,最終化為染匠手中一抹亮麗的中國紅。
四染為朱:先秦時期的紅色
青帝、炎帝、黃帝、白帝、黑帝,華夏五帝以色為名號,這表明早在上古時期,華夏先民就已經掌握了從自然中獲取色彩的秘密。此后,色彩又從“以五採彰施於五色”的染色層面,上升到了“玄衣纁裳”的禮制層面。技藝與禮儀,成為中國色彩文化裡的基因雙鏈,彼此支撐、共同傳承。
在先秦文獻的色彩詞中,紅色指赤白間色,也就是現在的淺紅色﹔而現代意義上的紅色,在當時被稱為赤色或朱色。從古至今,赤色在色彩界的重要席位從未被撼動過,這與上古先民對火、太陽與血的崇拜密不可分。
中國最早的官制法典《周禮》中記載了王與后的赤舄制度,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中記載了“朱芾斯皇,室家君王”等詩句,中國最早的禮儀典籍《儀禮》中記載了“爵弁服纁裳”等禮儀:這些文獻都表明,赤色是先秦時期天子、諸侯和士大夫的重要禮儀服飾色彩。
為了確保色彩能夠完美呈現,早在周代,與色彩相關的官職就已經出現了。根據《周禮》記載,天官中的“典婦功”負責王與后的絲麻原料與織品,“內司服”職掌后與命婦的禮服制作﹔地官中的“掌染草”負責染草的收割﹔春官中的“司服”職掌王的吉凶之服﹔冬官中的“設色之工”則負責布採、染羽與練絲。
赤、朱、丹、絳、彤、纁、緹、縓、赪、紅,先秦時期的赤色系色彩詞非常豐富,而染制這些顏色的染料,都來自同一種古老的染紅本草——茜草。茜草是多年生蔓草,根部富含紅色素,可以染出溫暖的黃赤色調。在其他紅色染料被引進之前的很長一段時期裡,茜草都是中國紅色染料的主要來源。
想要獲得純正的茜紅色實屬不易,必須經過多次染色后,才能獲得濃烈的黃赤色。在先秦時期,一染之色被稱為縓,二染為赪,三染為纁,四染才能被稱為朱,也就是真正的赤色。
真紅乃現:兩漢以后的紅色
秦統一天下后,服飾制度改以玄色為尚色。漢滅秦后,基本沿用了秦代的冠服制度。秦漢時期二百余年間的服飾典章細節,目前已無從考証。
《后漢書》等史料記載,東漢永平二年(59),漢明帝修復了先典,在周官禮制的基礎上重新制定了冠服制度。紅色再次登場,玄衣纁裳成為皇帝冕服的標配形制,延綿千年。經過歷史沉澱的紅與黑,成為中國傳統色彩裡最隆重的配色。
從這一時期開始,“縓”“赪”等古字在文獻中逐漸消失,“紅”字取而代之,成為赤白間色的正式色彩詞。先秦時期喪服中以縓色為領緣的練衣制度,在漢代也被沿襲下來,被稱為大紅、小紅,“以日易月,漸即吉也”,用紅的吉祥之意來宣告喪事將盡。
這或許是最早的“程度+色彩”的復合式色彩詞,只是此時的大紅與小紅,並非指紅色的強烈程度,而是服裝稱謂,分別指在大功麻衣與小功麻衣上縫制紅色絲綢領緣。但有一點毫無爭議:紅色甫一進入服飾制度,就代表了吉祥之意。
在漢代,“紅”不僅在字義上替代了“縓”“赪”,更在染料上進行了更迭,紅色的面貌開始由黃赤色調轉向了更為艷麗的桃紅色調,這一過程被古人生動地形容為“真紅乃現”。
真紅色的出現歸功於張騫,他從西域經陸地絲綢之路,帶回了一種名叫紅花的植物種子,用它的花瓣可以染出猩紅、大紅、蓮紅、桃紅、銀紅、水紅等十分艷麗的紅色。與茜草相比,紅花的染色工藝雖然更為復雜,但染料產量大、所染色彩鮮艷,因此,紅花在漢代就已經在全國范圍內廣為種植,甚至漂洋過海,傳到了日本與朝鮮。
南人染絳:魏晉以后的紅色
魏晉南北朝時期,漢胡交融,多元化服飾制度浮現於世。在朝代更替中,皂衣絳裳與朱衣絳袍,始終是帝王公卿的重要禮儀服裝色彩。唐宋時期,雖然紫色通過品官服色制度躋身為最高等級的官服色彩,但在“滿朝朱紫貴”之外,祭祀等重大場合仍以正色為尊。帝王玄衣纁裳與群臣青衣纁裳的冕服,仍是國家最高禮儀服飾﹔皇帝的通天冠服、皇太子的朱明服、群臣的遠游冠服,也都以絳紗袍為服制。
在遼金元時期,民族服飾與漢族輿服兼存並蓄,紅色作為漢人衣冠的大吉之色,被很好地保留在服飾制度中。明朝尚火德,以赤為尚色,於是緋色在品官服色等級中取代了唐宋時期的紫色,這場始於隋朝的“朱紫之辯”,以紅色勝出而告終。
自唐代起,平民百姓在婚娶時可“假絳公服”,紅色不再限於權貴,而是作為吉色正式走進民間,成為全民最重要的嘉服色彩。對紅色的井噴式需求,極大地推動了染料貿易,南方的紅色染料蘇木,開始沿古老的海上絲綢之路一路向北。“蘇方之赤,在胡之舶,其利乃博”,在唐代,蘇木已成為炙手可熱的舶貨。
蘇木原產於東南亞,最早記錄在晉代嵇含的《南方草木狀》中。蘇木只能在南方生長,不能像紅花一樣在中原地區廣泛種植。抽解博買、折換賞賜。在千余年間,蘇木以商貿運輸的形式,源源不斷地從南方銷往中原。
蘇木的染色部位是枝干,與茜草的根、紅花的花瓣相比,原料體量更大﹔蘇木的染色工藝簡單,通過煎煮媒染法就可以獲得濃重的紅色。憑借產量大、易染色的優勢,蘇木很快佔據了市場。
小紅、丹礬紅、木紅、烏紅,蘇木染料的加入使紅色色域進一步擴大。在制度與染料的雙重支持下,紅色華麗轉身,最終在元明時期完全替代了赤色的字義而成為正色,沿用至今。正如清代《繡譜》描述的那樣,“朱與紅有別,今則悉呼為紅,故不另判一色矣”。
西洋紅布:天然紅色染料的終結之旅
清代對服裝制度進行了顛覆性的變革。除了黃色為皇室專用之外,其余大部分色彩開始解脫等級禁錮,呈現出自由發展的趨勢。時尚的流行色之風悄然興起,棗紅、福色、醬色、退紅等時髦的紅色不斷涌現。
此時,大洋彼岸的歐洲,也正經歷著一場關於紅色的巨大變革。來到新大陸的航海家們,在中南美洲發現了一種完美的紅色染料——胭脂虫。它是長在仙人掌上的一種白色蚧虫,用手拈捏后呈現血紅色,染色便捷牢固,能迅速填補歐洲對於紅色染料的巨大缺口。為了保守這個驚天的商業秘密,他們將胭脂虫晒干、磨粉后帶回歐洲,並將它描述為一種植物染料粉末。
胭脂虫所染的胭脂紅色明艷濃郁、紅中帶紫,不僅風靡歐洲,也隨貿易遠渡重洋來到中國。這種西洋紅布帶著神秘的光環,很快就成為時尚新寵,在清朝官民中流行開來。
也許,胭脂虫本應與紅花、蘇木一樣,最終成為中國紅的組成部分,但是,對胭脂虫身份的嚴苛保密,使胭脂虫的價格始終居高不下,無法佔據主流市場﹔19世紀后半葉崛起的化學染料,又在與天然染料的博弈中大獲全勝,最終,胭脂虫伴隨著天然染料的沒落,成為一個時代終結的符號。
茜草所染的黃赤色、紅花所染的真紅色、蘇木所染的丹礬紅,交融糅合,共同組成了豐富而燦爛的中國紅。紅色不僅是古代中國的吉祥之色,也被古代歐洲貴族所看重。因此,沿海陸絲綢之路遠道而來的紅色染料,通過染匠的雙手轉化為紅色絲綢,並再次沿著絲路遠銷海外,成為全世界的奢侈品。染料引入、絲綢輸出的古老商貿環流,在兼收並蓄的中國色彩智慧中,生生不息。 (作者:邵旻,系上海戲劇學院舞台美術系教授)
分享讓更多人看到
- 評論
- 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