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仕梅:一個寫詩的農婦想要幸福

一名學生送給韓仕梅的畫(受訪者供圖)
韓仕梅在演講活動現場(受訪者供圖)
韓仕梅吐字重,在電話裡聽起來有股狠勁兒。很多人會在接受採訪時努力說普通話,但她不。哪怕在讀詩的時候,她也說純粹的河南方言,沒去貼近普通話的調子。她標志性的笑聲——“嘿嘿”,短促、調皮、尖銳,像十幾歲女孩課間在竊竊私語。有時,她的眼睛不知在看什麼,流露出一種迷茫和悵然。一次我們正聊著天,她突然說,“我早就該死了,我活著是個無用之材”“一生糟蹋了”。
2021年,作為一個寫詩的農婦、包辦婚姻的受害者,韓仕梅被採訪了20多次。1月,她的故事首次被媒體報道。后來,她的家成了“新聞現場”,她被拍進紀錄片,寫進大學生的畢業作品裡。她的詩被發表在《新工人文學》雜志上。有化妝品品牌邀請她寫一首詩,要付給她2萬元稿費,這幾乎是她過去在工廠裡大半年的收入,“開心死了”。
“我已不再沉睡,海浪將我擁起。”這是她寫的詩《覺醒》中的一句。“覺醒”在她身上發生著。
今年11月25日,韓仕梅受聯合國婦女署邀請來到北京,在“與她並肩,攜手同行”男性參與圓桌論壇上演講。和她坐在一起的有最高人民法院的法官、荷蘭駐華大使、知名互聯網公司的副總裁。她穿著一件暗紅色外套登台,台下的人西裝革履。去之前,她對兒子說,“我沒見過這麼大的官,怕去了哆嗦。”在台下候場,韓仕梅無心聽別人發言,把耳朵上的翻譯機拽了。而真站到了台上,她反而不緊張了。她邊念,邊掃視觀眾,看見幾十個觀眾認真聽著,最后,工作人員對她豎起大拇指,兩個外國人對她點頭微笑。她覺得自己講得比之前排練的每一次都好。
在演講裡,她活過的這半個世紀重新浮現。
她自幼家庭貧困,初二時因為交不起18元一年的學費輟學,開始務農。22歲,她被母親嫁給大她5歲的丈夫,兩人毫無感情基礎。娘家收了3000元彩禮,蓋了新房子。而結婚后她發現那3000元錢是婆家借來的,她又要還債,“自己把自己買了回來。”丈夫幾乎從不做家務,還曾沉迷賭博。她生育了一雙兒女,懷女兒時腿上沒力氣,隻能一條腿跪在地裡干活兒。2020年春天,韓仕梅開始在網上寫詩,以此排解心裡的“郁結”。她說,看著那些網友留言,她感覺“情感被接住了,這是我從沒體會過的感覺”。她曾形容和丈夫的相處:“和樹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和牆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痛。”
這一年,韓仕梅發現自己變快樂了。雖然她還是會偷偷哭,但次數變少了。她看到去年發在短視頻平台上的照片裡,都沒有笑容,而今年的照片,“露出燦爛的微笑”。因為去參加聯合國的演講活動要請假,韓仕梅和干活的工廠起了沖突,最后她丟掉了工作。但她還挺高興,“你們來了我可以給你們做飯了。”
如果撕掉新聞賦予她的標簽“田埂上的詩人”,離她本人更近一些,會發現,比起“詩人”,韓仕梅更像一個渴望幸福的普通女人。她有一定的語言天賦,但她的生活離文學很遠。2021年,她沒有讀完一本書。別人寄來很多書,她隻偶爾翻翻。“看多了,我都心裡發急。”從北京回來后一個月,她想要翻書看看,發現眼鏡找不著了。
詩歌是她苦悶生活的一個出口。她曾說如果能上大學,她想做老師,同時可以寫詩。如果能上大學,“有本事,有才華,有才能,我可以把弟弟姐姐嫂子們都帶富裕。他們對我都挺好。讓兒子女兒過得開心快樂。”她的痛苦是具體的,她想上大學,和一個互相體貼的人結婚,過得幸福,不受苦。
韓仕梅讓很多年輕人想到自己上一輩的女性,那些被迫輟了學、嫁錯了人、為家庭操勞了半輩子,沒出過遠門的普通女人。年輕律師庄金龍願意為她免費打離婚官司,因為覺得她和自己的母親很像。有網友說,“看到她,就像看到我的媽媽……她們被綁在那個家庭裡,被綁在老公身邊,后來又把自己綁在孩子身邊。”
韓仕梅的一位詩友,一位生活在河北的農婦,在接受了幾次媒體採訪后,把自己在短視頻平台上的作品都設置成私密,還改了名。12月,她拒絕了一位記者的採訪並說,“此后不接受任何記者採訪,隻想平平淡淡生活。”“從昨天我一直在想這件事,心裡很矛盾,現在我想通了,余生平淡為好。”“一個50歲的農民,相夫教子,腳踏實地地過日子比啥都強。”她沒有解釋心裡的“矛盾”是什麼,只是客氣地說著,“謝謝你看得起阿姨!”
韓仕梅說,自己的村子裡,沒有人和她是一樣的,“有的也不快樂,但她們還會守住,她們思想比較守舊,受傳統觀念束縛,但是我不想被這個東西再壓迫著了。”
這一年,因為怕韓仕梅“跑了”,丈夫王中明在改變。他開始做早飯,洗衣服。但也看她更緊。我有段時間發現韓仕梅刪了我的微信,后來才得知是她丈夫刪的——他會偷著刪掉一些詩友和記者的微信。
在韓仕梅說要離婚的時候,他沒有發怒,只是沉默地抽煙,說“這不是說笑嗎?前面多苦的日子都過了,現在的日子不比別人的差”。韓仕梅則說,“好過了才離呢。”在媒體以往的採訪中,面對離婚這件事,丈夫重復說著,“農村人都理解這個事,農村的不容易。”韓仕梅知道,“農村離個婚挺難的”。4月提起的離婚訴訟,最后因為女兒的高考而撤銷了。女兒原本支持離婚,但有親戚輪番去學校找女兒,施加壓力,說“你媽要離婚你都支持她?”女兒最后打來電話說,“你離你的,別影響我高考。”
就連離婚律師也有些嘀咕。辦好訴訟手續,在回程的車上,庄金龍對同行人說:我能夠理解他(叔叔)的想法,他們兩個年齡這麼大了,離婚后,阿姨再找到一個懂她愛她的,當然我不是說沒有,就是怕她被網上(的人)騙嘛。你說我做這個是不是做錯了?”
但在韓仕梅這邊,撤銷離婚訴訟只是權宜之計。離婚是她2022年的新年願望。新年,她還計劃外出打工,她下載了一個家政服務平台的App,發現伺候老人孩子、洗衣做飯的活兒在城市裡挺好找。雖然一樣是做家務,但那不一樣,有報酬,有動力。
“他如果死皮賴臉不和我離,我就一頭扎進南水北調渠裡。”她還是想追求一種幸福。她想對如今的年輕女孩說,“找個互相尊重,互相有真愛的那一種,把自己嫁了,可別找沒有愛情的包辦那一種,一生墜入萬丈深淵,萬劫不復了。”
12月7日,她在朋友圈轉發了自己半年前的一條動態。其中她寫到:
“我也想像玫瑰一樣綻放/可惜已枯萎在那條小河上/我也想像清晨的朝陽/縱上蒼穹,光芒萬丈/每天都過著重復的日子/田埂,工廠,洗衣做飯,收拾屋子”。
韓仕梅想要的不過是幸福。在成為新聞人物這一年,她想得更多了,也“回不去了”。她知道眼前或許會有陷阱,但她曾說,“那我也不后悔,我有追求幸福的權利,如果有人騙我,我至少為了自己的幸福努力過。”
今年12月14日,兩個媒體記者到訪,她做了5個菜。記者走后,收到她發去的微信:“我今天很開心,謝謝你們陪我過生日。”他們這才知道那天是她生日,可他們連句“生日快樂”都沒有說,“可能覺得我們陪她吃飯,就是給她過生日了。”
后來,記者通過外賣給她送來一個八寸蛋糕,推辭不掉,她吃了。蛋糕有著粉色的包裝殼,系著粉色絲帶,上面壘著皇冠的造型,有珍珠、白紗和金色的蝴蝶。韓仕梅51歲了,過生日,這是頭一回。
她其實很喜歡吃甜食。(郭玉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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