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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攀龍“胡寬營新豐”式的擬古樂府

2021年11月29日08:34 |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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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李攀龍“胡寬營新豐”式的擬古樂府

   后七子李攀龍論詩專主模擬,其《滄溟先生集》收錄“古樂府”兩卷,絕大部分是擬古題之作。中國現當代幾部文學史對其“胡寬營新豐”式的模擬之作評價不高。事實上,“胡寬營新豐”只是模擬方法,既求形似,更求神似。

   其《擬古樂府序》:“胡寬營新豐,士女老幼相攜路首,各知其室﹔放犬羊雞鹜於通途,亦兢識其家。此善用其擬者也。至伯樂論天下之馬……斯又當其無有擬之用矣……《易》曰:‘擬議以成其變化’,‘日新之謂盛德。’不可與言詩乎哉!”羅宗強先生認為“此《序》頗費解……一是稱形似者‘善用其擬’,一是求神似。對二者都加以肯定,這在邏輯上實有扞格”(《讀〈滄溟先生集〉手記》)。事實上,這並不存在邏輯矛盾。此謂擬古創作有像“胡寬營新豐”那樣“善用其擬”之擬古﹔也有如伯樂相馬那樣的“無有擬”之擬古,而后者是建立在前者的基礎之上的。“擬”就是模仿,“三曹”已有擬樂府。有的是“有擬”之擬(高者為“善用其擬”),而有的是“無有擬”之擬(即神似)。李攀龍認為“擬”都是有變化的,因為“日新之謂盛德”,作者的學識、思想隨時代而變,自然就產生與古作不一樣的新作。譬如“新豐”與“舊豐”,盡管表面上一模一樣,但本質上仍是兩個不同的地方,這就是“變化”“日新”之所在。只是陷於表象的迷惑性,其“變化”“日新”處常常被忽略了。

   這一詩論主張受到錢謙益的激烈批評,其《列朝詩集小傳》曰:“易五字而成《翁離》﹔易數句而為《東門行》。《戰城南》盜《思悲翁》之句,而雲‘烏子五,烏母六’﹔《陌上桑》竊《孔雀東南飛》之詩,而雲‘西鄰焦仲卿,蘭芝對道隅’。影響剽賊,文義違反,擬議乎?變化乎?”朱彝尊亦曰:“於鱗樂府,止規字句,而遺其神明。是何異安漢公之《金滕》《大誥》,文中子之續經乎?”(《靜志居詩話》)這類批評並非無的放矢,集中確有改易數字或數句等“止規字句”之作,如《李夫人歌》改漢武帝之辭“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樂府詩集》)為“去邪來邪?就而視之,紛何被被其徘徊!”原作的意境在擬作中蕩然無存,這樣的詩無論如何都算不上佳作。故施閏章雲:“於鱗擬古,句摭字捃,興會索然,神明不屬。自謂胡寬之營新豐,而不知為壽陵余子之學步於邯鄲也。”(《靜志居詩話》)錢木庵亦雲:“李於鱗以割截字句為擬樂府,幾於有辭而無義。”(《清詩話》)評此類詩極為精當。

   然而綜觀其全部擬古樂府,如此評價便有失公允。除以上所列《翁離》《東門行》《李夫人歌》《陌上桑》等詩存在比較明顯的模擬痕跡外,其他詩作還是各有其變化的。即便所謂“烏子五,烏母六”等嫁接古辭的情況,也並非就算得上是“文義違反”。如《東光》:“胡兒平,倭奴何不平?倭奴利水戰,海塹船為城。諸軍彀騎士,馳射難縱橫。”古辭曰:“東光平,蒼梧何不平?蒼梧多腐粟,無益諸軍糧。諸軍游蕩子,早行多悲傷。”擬作在語言、體式及句法上與古辭基本相似,內容都是反映戰爭﹔都分析了戰爭失利的原因﹔情感基調也相似,雖國事有古今之別,哀嘆則千年一貫。此詩既保持了古題本義,又融入了時事感慨,何可以邯鄲學步視之?又如《猛虎行》:“飢且從漂母食,寒且從巢父棲。石不為周客笑,玉不為楚王啼。菅茅但塞路,桃李自成蹊。”古辭曰:“飢不從猛虎食,暮不從野雀棲。”原作抒發游子潔身自好的志向與操守。擬作另一角度出發,既聯結本旨,又新意迭出。繼以“石”與“玉”,“菅茅”與“桃李”進行對比。宋人得燕石以為寶玉,周客笑之以為瓦甓,而宋人藏之愈篤﹔卞和獻真玉,而楚王不識——“石”與“玉”雖所遇不同,但其本質卻不曾改變。“桃李自成蹊”既是對原作的回應,也是對主題的深化。此詩亦可謂善擬之作。包敬第在點校《滄溟先生集》的前言中,也對其擬古飽受批評的情況進行了駁正,並以《秋胡行》為例感慨道:“這裡不是很有他自己的真實生活和思想感情嗎?”

   朱彝尊雖著力批評,但也不能不承認:“惟相和短章,稍有足錄者。”(《靜志居詩話》)事實上,在其228首擬古題樂府中,相和、清商約佔半數。其中相和短章如《東光》《猛虎行》之類,又達半數以上。此外,即便是中、長篇相和歌辭亦有可觀者。如《塘上行》,古辭曰:“……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莫以豪賢故,棄捐素所愛。莫以魚肉賤,棄捐蔥與薤。莫以麻枲賤,棄捐菅與蒯……”李攀龍擬作曰:“塘上雙鴛鴦,芙蓉翳其陰。不自行仁義,何能知妾心?青蠅一墮耳,琴瑟難為音。新人入宮時,意已無同衾。君子在萬裡,顏色安可任?念妾平生時,豈謂有中路?新人斷流黃,故人斷紈素。新人種蘭苕,故人種桂樹。新人操《陽春》,故人操《白露》。新人日以歡,故人日以悲。浮雲顧我庭,北風動我帷。恩愛儻中還,皓首以為期。”擬作以“鴛鴦”以興,以反襯中道見棄之悲苦﹔“芙蓉翳其陰”一語雙關,含蓄自然,並引發下文。接著三個反問句,表現出女子悲劇命運的過程。“新人”“故人”句與古辭“莫以”“棄捐”句,兩兩相對,體式工整﹔而句內“新人”與“故人”又互成強烈的對比。古辭由於入樂,后半部分皆是樂工綴語,故與前文內容相背離﹔擬作后半部分則敷衍前文之義,故而首尾相合,意義完整。如此看來,擬作在體制、格調方面與古辭基本保持了一致,亦是可謂“善用其擬”者。類似的還有《怨詩行》《白頭吟》《相逢行》等篇。許學夷對這些詩大加贊賞:“擬古惟於鱗最長,如《塘上行》……格仿本辭而語能變化,最為可法。若《相逢行》中添一二段,格雖稍變,然宛爾西京,自非大手不能。譬如臨古人畫,中間稍添樹石,亦是作手。”(《詩源辨體》)

   由此可見,李攀龍“胡寬營新豐”式的擬古樂府,主要表現在模擬古作的體制與格調,不能簡單地視為捃摭字句的模擬。古辭的字、詞、句、篇等外在的語言形式,不僅呈現出古辭的內容與意義,也形成了相對穩定的體制與格調。如魏樂府多擬漢樂府,即便是“以三曹語入兩漢調”(《詩藪》),魏樂府中也不可避免地會出現漢樂府中的字、詞、句等。因此,李攀龍十分強調古語、古韻,曰:“辟之車,韻者歌詩之輪也。失之一語,遂玷成篇,有所不行,職此其故。”(《滄溟先生集》)認為用韻決定了歌詩的走向,如果用韻不古,則整篇歌詩為其所累﹔而要用古語、古韻,則難免與古辭重復。正如王世貞所言:“剽竊模擬,詩之大病。亦有神與境觸,師心獨造,偶合古語者……不妨俱美,定非竊也。其次裒覽既富,機鋒亦圓,古語口吻間,若不自覺。”(《藝苑卮言》)指出與古辭語言重復,並不一定就是剽竊﹔隻要運用得當、語意連貫,便是佳作﹔熟參古作,格調得當,則言語若出古人之口。許學夷也表達了相似的意思:“夫體制、聲調,詩之矩也,曰詞與意,貴作者自運焉。竊詞與意,斯謂之襲﹔法其體制,仿其聲調,未可謂之襲也。”(《詩源辨體》)捃摭、割綴古辭,生搬硬套,“斯謂之襲”﹔但格調既備,則不能“謂之襲”。據此,許學夷高度評價了於鱗的擬古成就:“李於鱗樂府五言及五言古多出漢魏,世或厭其模仿。然漢魏樂府五言及五言古,自六朝、唐、宋以來,體制、音調后世邈不可得,而惟於鱗得其神髓,自非專詣者不能。至於模仿饾饤或不能無,而變化自得者亦頗有之。若其語不盡變,則自不容變耳﹔語變,則非漢魏矣。”(《詩源辨體》)語言的變與不變,取決於古作的體制、音調。故有的擬作“止規字句”,不是作者不變,而是不能變﹔變則體制、音調俱變。李攀龍之弊在於“篇篇擬之”,以致掩蓋了其中的優秀作品。

   總之,李攀龍“胡寬營新豐”式的模擬,雖語言或有雷同,而體制、音調實與漢魏樂府“格調相當”,“不妨俱美”。而隻有熟參所擬對象並進行模擬,才能體現擬作的格調,即如“犬羊雞鹜”皆能“兢識其家”。   (作者:萬紫燕,系湖南理工學院中文學院講師)

 

(責編:木勝玉、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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