鱇浪魚重生記
鱇浪魚。記者杜文蕾攝
殷樹茂給小魚苗喂食。
團隊人員對打撈的魚進行分揀。本版圖片除署名外由記者楊艷輝攝
72歲的澄江市祿充村村民張永平,幾乎每天都會到撫仙湖邊走走,風雨無阻——聽聽水濤聲、聞聞水氣味,似乎隻有這樣,一天才算過得踏實。望著波光粼粼、清澈如鏡的湖面,一想到曾經那麼熟悉現在卻蹤跡難尋的小魚,瞬間愁容滿面……
夕陽下,55歲的殷樹茂同樣習慣性地每天都要圍著養殖基地的180多個魚池巡視。每到一個魚池邊,他就舀起一瓢魚食撒進水裡,原先平靜的水面頓時炸開了鍋,望著鱗光翻滾幾乎鋪滿池塘的小魚,欣喜之余卻愁上加愁……
讓張永平和殷樹茂牽腸挂肚、寢食難安的,是一種叫鱇浪的小魚。而在地圖導航上看,從殷樹茂所在的宜良縣茂灣水產養殖基地到澄江市的撫仙湖,不過100公裡。就是這短短的100公裡,既是鱇浪魚幾近絕跡后的艱難重生之路,也是鱇浪魚能否成群結隊“返鄉”的希望之路。
遭遇“滅頂之災”
鱇浪魚幾近消失
張永平至今還記得三十幾年前捕撈鱇浪魚的盛況:“隨便一網下去就是十幾公斤,每條都達1公兩以上。”
敏捷、美味、有靈性,與撫仙湖打了大半輩子交道的張永平這樣形容鱇浪魚,想了想后,又補了一個詞:稀奇——地球上僅撫仙湖特有。
然而,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張永平一網撒下去,卻基本上捕不到一條鱇浪魚。中國科學院昆明動物研究所研究員陳銀瑞發表的一篇文章也印証了張永平的感受:“1989年,鱇浪魚產量為250噸,自那以后,每年以20噸至30噸的速度遞減,鱇浪魚售價也從0.5元/公斤飛漲到180元/公斤。”
一般認為,有兩種可能讓鱇浪魚驟減:一是漁民改用網眼極細的大拖網猛撈海捕﹔二是外來物種銀魚入侵。20世紀80年代初,進入撫仙湖的銀魚數量達十幾噸,銀魚和鱇浪魚的食性非常相似,隨著它們的攻城略地,給鱇浪魚等土著魚帶來“滅頂之災”。
2000年前后,隨著鱇浪魚捕撈難以為繼,同其他漁民一樣,張永平也棄船上岸,做起了餐館、旅店生意。
受人類行為的影響,有的物種從“常見→近危→易危→瀕危→極危→滅絕”的過程在加速。2015年,鱇浪魚被《中國物種紅色名錄》列為易危物種。“相比陸地上看得見的‘人進動物退’,湖裡看不見的‘人進魚退’更容易被忽略。”這是陳銀瑞等專家最擔心的地方。
湖裡已基本捕撈不到鱇浪魚了。讓人揪心的是,這就意味著,鱇浪魚這一物種將在地球上滅絕、消失……
不斷嘗試
一頭扎進“物種保護圈”
1995年6月的一天,正值晌午,撫仙湖畔一家餐館來了一撥客人,點名要鱇浪魚,店主犯了難:“現在鱇浪魚太難找了,捕撈不到,店裡僅寥寥幾條,要去其他館子湊湊看。”末了,店主看著他們認真地說:“3400元一公斤。”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每公斤數千元的售價,讓食客中的宜良企業家殷樹茂嗅出商機:“還有比養鱇浪魚賣更賺錢的生意嗎?”這一充滿巨大誘惑的“錢景”,讓殷樹茂興沖沖地以4000元一公斤的高價收購了一批魚苗,准備大干一場。這批魚苗很快卻全部“莫名”死亡,當時,鱇浪魚人工繁殖技術在理論上已算成熟,但成功的案例卻屈指可數。
殷樹茂不甘心,索性一頭扎進鱇浪魚人工繁殖技術的研究和實踐中。
從此,命運被改變的不只是殷樹茂,還有鱇浪魚。
養魚先要養水。殷樹茂發現,位於撫仙湖西岸的祿充村一帶,山崖中有溫泉流出,溫泉與撫仙湖的水流混合后,水溫可達22攝氏度左右,這正是沿岸產卵鱇浪魚喜歡的水溫。發現水溫“玄機”后,殷樹茂在宜良找到一個叫龍灘的地方。這裡有地下溫泉涌出,於是,他從原先的魚塘搬到龍灘,建起60多畝養殖場,最大程度還原撫仙湖岸邊的水溫和環境。
養魚還要找種魚。傳統“車水捕魚”的方式,讓聚在一起的鱇浪魚刮傷魚鱗發生水霉病,傷亡率達百分之四五十。
種群弱小,生存極危。死傷一半,對於一個想保護魚的人而言,絕對不行。
經過不斷試錯,殷樹茂想到用“抬網捕魚”:先把網布好,把魚料往網裡撒,鱇浪魚為了吃食會進到網裡去,然后就可輕輕地把網抬起來,魚鱗毫發無損。
在催產環節,殷樹茂設計出一個小擔架,前寬后窄,並用100目尼龍網紗把魚包裹起來,魚就無法亂動,催產傷亡率隻有1%—2%。正是這種“保姆式”護魚,既保護了種魚,還實現了鱇浪魚的規模化繁殖。
解決捕魚、打針這兩個難題,就耗去殷樹茂五六年時間,然而更大的難題接踵而至——保卵,即使在自然界,鱇浪魚卵的成活率也不到三成。
已經沒有任何經驗可借鑒,殷樹茂利用鱇浪魚逆流產卵的習性,又琢磨出一種全新的產床:在池塘邊靠岸處搭上4個樁子,把一塊木板放在上面,在木板上鋪上網片,在靠岸的一端安裝上水管,成為簡單卻管用的產床,再把打過催產針的種魚放進來,水管一打開,有了浪后,魚就到產床上沖浪來了,也把卵產在產床上。這樣,卵不容易刮傷,而且便於觀察,一旦發現產卵完成后就及時拿走,避免魚吃卵。
魚卵的存活率一下子提高到80%以上,殷樹茂終於打了翻身仗。可誰曾想,初戰告捷后等著他的,竟是幾次血本無歸和成功后的迷惘。
堅持26年
一場不得閑的護魚“馬拉鬆”
從養育到護魚的這條路,55歲的殷樹茂已走了26年。
這條路有多艱辛?一個例子足以說明:深秋時節,養殖場所在的大山深處寒氣逼人,但這正是鱇浪魚繁殖的關鍵時候,殷樹茂帶著工人利用日夜輪轉、嚴防嚴守的“人海戰”,隨時監測水溫、氧氣供給情況,經常一夜無眠。
“守護鱇浪魚,用‘土法’,看著笨拙、辛苦,但管用。”說起鱇浪魚,楊貴保眼中有光,話裡含情。26年來,迫於生活壓力、受不了養魚辛苦,不斷有人離開。當初跟著殷樹茂干的8個人,隻剩下楊貴保和張艷兵。
但上天對殷樹茂的考驗還沒結束。
2017年7月,一場措手不及的打擊讓他們跌入低谷。宜良縣馬街鎮遭遇單點暴雨,養殖場一夜成“汪洋”,一場雨損失20多噸鱇浪魚,殷樹茂賠得血本無歸。但即使是這樣,他依然沒有放棄。
時間一長,殷樹茂有了自己的苦樂觀:“看見魚,就覺得來勁了。每多一條魚,珍稀土著魚離種群滅絕就遠了一步,我們的搶救性保護就邁前一步。”
生物多樣性的密碼,不僅僅是物種多樣、生態系統多樣,更是遺傳基因的多樣。雲南省共記錄有魚類13目43科199屬629種。其中,土著種594種,雲南特有種255種,在中國僅分布於雲南的有152種。雲南魚類種數佔中國淡水魚類種數(1583種)的40%,種數居全國各省之首。殷樹茂對此並不太清楚,但心中有個聲音朴素而堅定:珍稀特有魚類是大自然給人類的饋贈,不能在我們這代人手裡沒了。
2012年,殷樹茂做出一個重要決定:為撫仙湖儲備優質的鱇浪魚種苗。時光推移,看著鱇浪魚種群日漸復壯,殷樹茂又開始琢磨更多珍稀土著魚的恢復和養殖。基地目前養殖了撫仙四須鲃、大頭鯉、滇池高背鯽魚、中國結魚等80多種雲南土著魚,年孵化土著魚優質種苗1.5億尾以上,年養殖量近1000噸。
除了池塘裡的土著魚種類豐富,基地四周的山上也長出了雲南鬆、雲南山茶、香椿樹等近百種鄉土樹木。池塘邊,每天都有白鷺、蒼鷺、翠鳥等鳥類捕食魚苗,一天下來,數十公斤鱇浪魚苗都要被這些鳥兒吃掉。但殷樹茂從不憎恨這些“獵食者”,在他看來,生物多樣性就該如此。
現在,從大山中走出、隻有大專學歷的殷樹茂,帶領一幫村民組成“農民團隊”,憑借鱇浪魚養殖技術創新,先后獲得國家和省、市級創新創業大賽的一、二等獎。他還與高校、科研院(所)合作,開展土著魚養殖技術研究,茂灣水產養殖基地先后被認定為中國農村專業技術協會科技小院、雲南省優質種源基地、雲南省省級原種場、鱇浪魚研究所等。在今年舉辦的昆明市經濟社會發展回顧與展望主題展中,殷樹茂養殖的鱇浪魚還作為全市發展綠色生態產業的成果之一,出現在博物館展區。
對於榮譽,殷樹茂看得挺淡,他很少談及自己,講得最多的,還是國家對土著魚保護的重視和投入,是土著魚人工養殖繁育技術的一次次突破……
種群恢復
讓更多鱇浪魚暢游“回家”
20世紀末,鱇浪魚的生存危機已引起雲南省委、省政府的重視。從2007年至今,撫仙湖鱇浪魚增殖放流行動已持續不斷地堅持了14年,每年投放魚苗80萬至100萬尾。20多年的努力,鱇浪魚得以絕處逢生,種群數量呈逐年增加之勢。
不過,理想和現實仍有差距。政府每年投放70萬尾鱇浪魚苗進撫仙湖,但由於鱇浪魚生長周期長,為降低成本,很多養殖期不到兩年的魚苗被放入湖內,存活率不高。
陳銀瑞的團隊做過實驗,“鱇浪魚以撫仙湖中的藻類為食,后者可吸收湖水的氮、磷、鉀等有害物質,達到淨化水質的作用,鱇浪魚是整個撫仙湖水體生態循環系統的關鍵一環。”在眾多專家看來,鱇浪魚等土著魚最后還是要回歸到撫仙湖裡,這既有利於土著魚物種保護,又能淨化水質和保護生態環境。
在撫仙湖100公裡之外的宜良,殷樹茂的養殖場如今已實現年孵化鱇浪魚優質種苗1.2億尾以上。“現在我都不敢把鱇浪魚喂得太飽,長得太快的話,我的魚塘都容納不下了。”殷樹茂話語中藏著一絲無奈。
為了讓更多人了解鱇浪魚的復壯故事,殷樹茂在撫仙湖旁的太陽山小鎮開起了展示門店。當清晨第一縷曙光洒進撫仙湖時,他喜歡站在山頂凝視著波光粼粼的湖面,仿佛看到這樣一幅畫面:數以億計的鱇浪魚帶著種群恢復的使命,在碧波萬裡的撫仙湖中暢游,游向煙波浩渺的遠方。
鱇浪魚幾近絕跡后艱難復壯之路已經成功,鱇浪魚成群結隊的“回家”之路,或許不應太過漫長,而生物多樣性保護的“雲南之路”也將越走越寬。(李思嫻 王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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